如何理解《中庸》的“君子素其位而行”
2023年10月16日 11:1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10月16日第2751期 作者:任文利

  “君子素其位而行”,出自儒家经典《中庸》,向来为人所习诵。然而,关于此句的理解,学者多将其与“君子思不出其位”相联系而加以解释。诚然,二者之间有一定关联,但言说的侧重点并不相同。混同而言则容易错过《中庸》此语的核心内涵,笔者尝试论之。

  “君子素其位而行”,在朱熹《中庸章句》中被列为第十四章。朱熹以为是“子思之言也”,全章文字如下: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

  “君子思不出其位”,出自《论语·宪问》所载曾子语,亦见于《周易》艮卦象辞:“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朱熹认为《论语》所载是曾子称引《周易》之言。《宪问》记曾子此语于孔子语“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语亦见于《论语·泰伯》)之后,二者的意义可以说是相通的——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孔子语意很明确,是相对于政事而言的,“位”之所指也很具体,即指政治地位、职位,有各司其职的意思。曾子所称引之言,从字面上说,似更为宽泛,但也可以就孔子语意去理解。《集注》引范氏语“君臣、上下、大小,皆得其职也”加以诠释,也是从政事、职事上无相互侵越、使各得其职的意义上讲的。后人自孔子、曾子语字面意思解读出让人安于本分、位分,或不至过于谬误,然以此意解《中庸》之“素其位而行”,则不相应。

  《中庸》这段话的重心落在君子之“行”上。朱熹释“行”作“为其所当为”,“当”即“应当”,语意尚属宽泛。需要明确的是,此“行”,或是朱熹诠释的“应当”,但并不一定与“位”直接发生关联。也就是说,“行”如果被视为按照某种伦理原则去做事的话,那么《中庸》在这里并非在讲“位”所具有的伦理原则。“位”或“位分”诚然有其伦理原则,但《中庸》这里主要不是在讲这一点。依据上下文语意,此章应该是在讲按照“君子之道”的原则去行事。“君子素其位而行”,强调君子的行事原则不会因为地位处境的变化而改变,如后面的“富贵”“贫贱”“夷狄”与“患难”所指示的。相近似的意思,在孔子、孟子那里都有经典表述。例如,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孟子·尽心上》)

  相较而言,《中庸》语意略为模糊的“行”与朱熹所诠释的“所当为”,在孔子、孟子那里有更为明确的表述,孔子所言为“仁”,孟子所言为“所性”、为“仁义礼智”。而孟子语中的“分定”,在朱熹《集注》看来,并不是“位分”之“分”,而是“性分”之“分”:“分者,所得于天之全体,故不以穷达而有异。”关联于孔子、孟子之言,将《中庸》的“行”界定为遵道而行、遵“君子之道”而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正呼应于《中庸》首章所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明白了“行”的内涵,我们再来看第二句“不愿乎其外”。朱熹释其为“无慕乎其外之心也”。此“外”针对什么而言?是在说自身时下所处的“位”或“位分”之外吗?答案是否定的。此“外”是针对下文的“己”与“身”而言,所谓“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反求诸其身”。也就是说,相对于“己”与“身”,位分和处境可以视为“外”。“己”“身”和“行”一样,均与君子之道有直接关联,是君子时刻所当关切的。“在上位陵下”“在下位援上”“怨天尤人”之所以不可取,正是因为将关切的焦点放在外在的位分和处境上了。

  至此,我们再回头看看“素其位而行”的“素”字。朱熹释“素”为“见在”,也即“现在”。从字义上讲,“素”在这里应该是“平素”“素来”的意思,这句话可以译作“君子以平素所居之位依道而行”。下文所言,也可如此翻译:平素居于富贵即于富贵中依道而行,贫贱、夷狄、患难,莫不如此。朱熹谓之“见在”有其用意所在,“见在”即“当下”,强调的是依道而行不可须臾之间、终食之间有所背离、有所等待,须于当下、现在,时时刻刻加以提撕、警醒。而下文的“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朱熹以“居易”为“素位而行”,以“俟命”为“不愿乎外”。“易”,朱熹解为“平地”,实即“平易”“平常”的意思。君子之道即如“中庸”之“庸”所指示的,本为“常道”。居于常道,自可处之泰然,安之若素,不为外在的命运际遇所撼动,此即“无入而不自得”。

  “居易俟命”,体现了《中庸》的一种达观,涉及“德福一致”问题。在这一点上,《中庸》不仅有一种达观,而且有一种乐观,如第十七章所言“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大德必受命”。当然,这也是“应当”如此,事实上是否这样,是另外一个问题,至少不是君子之“行”所关切的焦点问题。君子之“行”,自有其“无入而不自得”的“自得”之乐。君子之行,君子之自得,是不袭时位,所在即是的。

  关联于“思不出其位”解释“素其位而行”,不自今日始,郑玄《礼记注》即有此意。郑玄云:“不愿乎其外,谓思不出其位也。自得,谓所乡(通‘向’)不失其道。” 在这里,郑玄是以“出其位”训“外”,但有下文“所向不失其道”为补充,尚未背离太远。孔颖达《礼记注疏》承郑玄注而来,也将“素其位而行”与“思不出其位” 关联起来加以解释,然而他将“行”与“行道”联系起来,如“乡(通‘向’)富贵之中,行道于富贵”,所失亦不太远。不过,在郑玄、孔颖达的注疏之中,“道”“行道”,更多是居于其位分的所当遵循的正当性原则,但如前所言,“素其位而行”的“行”,显然不拘泥于此,而是具有超越于位分的普遍性意义。

  (作者系北京青年政治学院东方道德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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