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馍起源考释
2024年01月30日 10:4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1月30日第2826期 作者:陈春莉

  花馍,古时曾被称为馒头、蒸饼、乳饼和环饼等,是一种历史悠久、色彩丰富、造型独特和寓意深厚的面塑艺术。它们盛行于黄河流域,常常在节日仪式、婚丧嫁娶、庆生贺寿或乔迁开业等典礼中,被用来敬神祭祖、禳灾祈福、渲染气氛,形象地表征了人民群众的情感结构、生命意识、理想愿望和审美趣味等。

  花馍“前身”:饼

  饼,《方言》释为:“面食也。”《释名》言:“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正字通》解:“溲,水调粉面也。”唐徐坚《初学记》和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载“面”前有“麦”,这说明饼是以面粉为原料。两汉时期,饼已有了明确分类,且因造型和烹饪方式不同而各得其名。刘熙《释名》载,有“蒸饼、汤饼、蝎饼、髓饼、金饼、索饼之属,皆随形而名之也”。

  饼品种多,受众广。据《汉书》《后汉书》《急就篇》《释名》等记载,皇室、王公和百姓皆爱饼。“宣帝每买饼,所从买家辄大雠”;“灵帝好胡饼,京师皆食胡饼。”为了更好地为皇室供奉饼食,宫廷还设置了专职主管饼饵的汤官,班固《汉书》、蔡质《汉官仪》和李林甫《唐六典》等文献均有记录。从宫廷到街肆、从皇族到市民,饼已举国风行。

  饼的需求量大,有市场卖点,因此促生了专门经营饼业的商人和商铺。刘歆《西京杂记》载:“太上皇徙长安,居深宫,凄怆不乐。高祖窃因左右问其故,以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鞠,以此为欢,今皆无此,故以不乐,高祖乃作新丰,移诸故人实之,太上皇乃悦。”其中“卖饼”可说明当时的饼已商业化了。

  不过,其时饼只是日常食用之物,尚未看到用于祭祀活动的文献记载。据《四民月令》《礼记·乐记》和《史记·礼书》载,祭祀讲究“贵本而亲用”。所谓“贵本”,即贵饮食之本,指大飨和常祭时尊崇始祖原始的饮食习惯,以麦、清水、生鱼和不加调和的肉汤等原材料为祭品。而“亲用”指随后敬献给祖先食用的精美食品。饼尚未被用于祭祀,可能是饼在外形、色相或者味道方面还算不上是最精美之物。由此推断,现代意义上的花馍在两汉时还未出现。

  孔明发明花馍的传说

  诸葛亮发明花馍的传说在民间流传甚广,宋高承《事物纪原》、明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和清徐珂《清稗类钞》等文献均有记载:诸葛亮征伐孟获,听闻南蛮之地多妖魔邪术,需用人头祭拜神灵。孔明不愿再沿用这一野蛮陋习,便命人用面包上羊肉和猪肉,塑成人头祭祀。由此来看,当时制作馒头的技术已经相当高超,可以做成栩栩如生的人头形象,足以以假乱真,达成与真人祭祀相同的目的。这种馒头已与今天的花馍差可比拟。

  不过,诸葛亮发明花馍的故事存在诸多疑点。魏晋南北朝到隋唐的典籍中未曾见到诸葛亮发明馒头的史实材料,至宋高承《事物纪原》才开始出现相关记载,而此时距离诸葛亮七擒孟获已过七百多年。《事物纪原》是一部专门考证事物起源的类书,书中所载孔明发明之事并非原创,而是引自《稗官小说》。而《稗官小说》所录皆为街头巷尾之谈,带有较强的演绎成分,不足以为史学徵信。所以,书中最后自得结论:“馒头疑自武侯始也。”“疑”字足以见出作者的揣测之意,姑妄之言。清张英、王士禛《御定渊鉴类函》云该典出自《三国志》。但在《三国志》原文和刘宋裴松之的注解中,却只字未提此事。与《事物纪原》所记祭祀在出征前举行不同,《御定渊鉴类函》中的祭祀是在班师路上进行的,这一情节与《三国演义》完全一致。这似乎可以说明,《御定渊鉴类函》所引的《三国志》应为《三国演义》之误。

  南宋曾三异在《因话录》中曾对该传说提出质疑:“食品馒头本是蜀馔,世传以为诸葛亮征南时,其俗以人首祀,孔明欲止其杀,教以肉面二物像人头而为之。流传作‘馒’字,不知当时音义如何,适以欺瞒之瞒同音……”曾氏的见解不无道理,馒头应是地方百姓长期饮食实践的智慧结晶,是不断地摸索和创新面食的衍生物。而人们之所以把发明馒头之誉“冠”以孔明,或因为古人习惯于把发明创造归功于某位声名显赫之人,如罗颀《物原》所载“有巢始教民食果、神农始耕作炒米和轩辕造粥饭羹炙脍”等传说,即与此相似。这种文化现象在世界其他民族也较为常见,维柯就在《新科学》中提到:“埃及人把一切对人类生活有用的创造发明都归功于最伟大的霍弥斯。”花馍的起源亦然,诸葛亮神机妙算、智慧超群,在民间一直具有崇高地位,所以人们乐意把劳动人民的集体创造集中到诸葛亮一人身上,尊崇其为花馍的创始人。

  花馍起源之确证

  诸葛亮发明花馍之说难以令人信服,不过,三国魏晋时期花馍已经出现却是不争的事实。随着烹饪工具如甑、釜和蒸笼的使用及其不断进步,以及发面、起面和蒸面技术的逐渐发展,人们加工、改良、装饰和美化饼食的技术和自由度更高,饼食的品种、式样、形态和色相越来越丰富多彩,而口感和味道也会随之更为甘美香醇,原本不过是解决口腹之欲的实用性饼,就有可能超出日常功用,成为被人欣赏观照的审美对象。

  西晋著名文士束皙的《饼赋》,就非常形象地体现了这一点。该赋具体地叙述了制饼时的用料、拌馅、发面、捏塑和蒸作过程,细致地描绘了时人出神入化、娴熟高超的捏饼塑馍技艺,还以铺陈夸饰、侧面烘托等修辞手段,酣畅淋漓地展现了蒸饼的芳醇香美,反映了一种对日常世界诗艺性和情趣性的全面关注和积极肯定。

  就花馍来说,民众当然会不遗余力地采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塑造花样繁多的馒头,并对它们进行加工、装饰和美化,使其光滑圆润、美观对称、洁白如玉和味道香醇,如束皙《饼赋》所云:“弱似春绵,白若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更有甚者,人们还有可能在这些柔软灵活的面塑形态上投射某种文化意味、思想情感和理想愿望。也可能正是这种原因,在魏晋时期,人们已经选择把具有鲜明审美要素、积淀某种文化意味的面塑制品当作祭祀神灵祖先的珍品。

  饼食和馒头在三国魏晋时期已成为重要的祭品,其史料散见于《祭仪》《祭法》《四时列馔传》《饼赋》《祭记》和《晋书》等典籍。曹魏时缪袭的《祭仪》“夏祀以蒸饼”是最早记载花馍的文字。西晋卢谌《祭法》曰:“春祠用曼头、餳饼、髓饼、牢丸;夏秋冬亦如之;夏祠别用乳饼;冬祠用环饼也。”高承《事物纪原》也对此加以确认:“至晋卢谌《祭法》,春祠用馒头。始列于祭祀之品。”西晋荀氏《四时列馔传》亦有:“春祠有曼头饼,夏祠以薄夜代曼头,无能作以白环饼。”这里的“曼头”即“馒头”。由以上材料可知,最初只在夏祀用蒸饼,后来发展为春夏秋冬四季都使用饼和馒头,且不同季节供奉不同样式的面塑。这些面食在色、香、味、形方面应该都已达到很高水平,可以作为最精美和最工致的礼物献给神祖,以表达对祖辈的尊崇与怀念,并祈求神灵的护佑与赐福。

  魏晋时,除了四时宗庙祭祀,花馍还被用于祈雨求福和欢庆丰收等各种仪式。徐畅《祭记》载:“五月麺熟荐新,起潄白饼。”“荐新”即尝新,指农产品成熟收割之后,人们把最新的收成敬献给神灵让其尝鲜。“起潄”(“起溲”之误)是发酵的意思,“白饼”类似于今天的白馒头。这个例子指的是馒头已经登堂入室,成为春夏之交的麦收祭的重要物品。范汪《祠制》载“夏荐下乳饼臛”,“乳饼”应为当时加入乳酪等奶制品所做的一种饼,这说明祭祀饼的种类更为丰富多彩。五月麦熟季节,用新收麦子磨成粉,然后发面做成饼,敬献给谷物神和土地神,感谢和回报他们的馈赠,并祈祷来年五谷丰登、安乐富庶。用花馍祭祀麦收的习俗,在现在的关中平原还有所保留,只不过演变为“串忙罢”,“串”为走亲戚,“忙罢”是忙完的意思。在麦收结束后,当地民众会拿着新麦磨的上等面粉做成的元宝、云云、马蹄和莲花卷等花馍,走亲戚、看朋友、尝新麦和庆丰收。

  祭祀之后,作为祭品的花馍,还会被赋予某种“神秘”的力量,可使食用者祛病避祸。《杂五行书》载:“十月亥日食饼,令人无病。”花馍的这种功能也被运用于宗教活动中的禳灾驱邪。357年的《佛图澄所化经》载:“自今以后,当行毒肿病,十伤九死,无门不有。汝急作福,可得度世,三家五家,随村大小,共作龙虎舌(蛇)饼,人各持七枚食之,一日一夜转经行道,可得度世。”这些每人可吃七枚的小巧玲珑的花馍,制作复杂巧妙,被塑造为栩栩如生的龙虎蛇形象。龙、虎、蛇在民间文化中常被认为是具有非凡力量的神圣之物,可祈福求吉,战胜灾难瘟毒。其时的龙虎蛇饼不仅具有鲜明的艺术性,而且承载着重要的文化功能,这和现在的花馍已经没有太大区分。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新农村文化建设视阈中的关中花馍艺术研究”负责人、温州理工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崔博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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