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村夏子:书写被孤独扭曲的人
2021年03月11日 09:0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3月11日第2123期 作者:王瑜

  今村夏子是近年来日本文坛异军突起的“黑马”。她的作品数量不多,却横扫各大文学奖项,得到宫本辉、小川洋子等文坛大家的高度赞赏,并且每有作品问世都能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

  她擅长以独特的后现代视角描写看似日常实则荒诞的故事,笔下的人物多为社会的“异类”,折射出现代人孤独与疏离的人生况味。这种孤独感,既是作家的个人体验,也是当今日本人的群体困境。

  “一写成名”的酒店清扫工

  今村夏子1980年出生于广岛市,19岁时离开父母到大阪读书。大学毕业后一直辗转各处靠打零工维持生计,其中做得最久的工作是酒店客房清扫工。29岁那年,因打工的酒店人手富余,今村排不上班的情况越来越多。某天,当主管再次要求她回家休息时,她陷入了强烈的自我否定情绪,认为自己是一个被讨厌、被孤立、不被社会需要的人。一番思想斗争后,她决定干脆躲在家里做无需跟人打交道的工作——写小说。是年,她完成了处女作《新的女儿》(后改名为《这边是亚美子》,2011),并凭借该作品一举获得了太宰治文学奖。此后,收录该作品的小说集又荣膺三岛由纪夫奖。

  不过,获奖后的今村却焦虑大过喜悦,她担心自己无法创作出更好的作品而让周围的人失望,这种焦虑让她每天忧心忡忡。32岁那年,今村决定放弃思考小说创作的事,开始重新找工作。她考了护理相关的证书,但做了五个月的护理工作后再次辞职了。之后,她又恢复了四处打零工的生活。34岁时,今村结婚了。婚后她再次换了工作,做新干线的清扫工。

  据今村自己回忆,那时候她每天都处在想辞职又不能辞职的郁闷中。这样的生活因作家西崎宪的一封邮件发生了转机。邮件是筑摩书房转发的,主要是为了约稿,其中“为了让自己高兴,请写小说吧”这句话给今村很大的触动。受到鼓励的今村重新拾笔创作,之后陆续完成了《鸭子》(2016)、《父亲和我的樱尾路商店街》(2016)、《星之子》(2017)等几部作品。2017年,《鸭子》获河合隼雄物语奖,《星之子》获野间文艺新人奖,并且这两部作品均入围芥川奖。2019年,今村终以最新创作的《紫色裙子的女人》拿下了芥川奖。

  倒错的“正常”与“异常”

  今村的作品大多短小精悍、结构简单、文风简洁,但她那波澜不惊的“零度写作”式的笔调却充满张力,通过巨细无遗呈现的细节,营造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氛围与不确定的吊诡。例如《紫色裙子的女人》讲述了一个看似日常却充满荒诞感的故事。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描写一个穿紫色裙子的神秘女子,她总在固定的时间去固定的商店买固定口味的面包,然后在公园里她的“专属长椅”上坐下慢慢用餐。她时常如独行侠一般在附近的商店街闲逛,久而久之便成了社区的“名人”,甚至流传着“一天之内见到紫色裙子的女人两次会走好运,见到三次就会倒霉”的说法。相较之下,自称“黄色开衫的女人”的“我”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我”很想跟“紫色裙子的女人”交朋友,却不知如何开口,于是每天跟踪她来寻找机会。“我”发现要是能跟她成为同事,就能顺理成章地结识她,于是费尽心机在招聘杂志上做好记号,再放在公园里她的固定座位上,引导其来面试。“我”认为“紫色裙子的女人”头发不够清爽、形象邋遢会影响其面试成功率,就偷偷把洗发水试用装挂在她家的门把手上……阅读过程中,读者会渐渐觉察叙述者“我”的不对劲——“我”的种种行为俨然就是个“跟踪偷窥狂”。“我”越是以理所当然的语气为自己的行为作合理的解释,读者就越对“我”所描述的一切心生怀疑。这种叙事手法可以说是今村小说的一大看点:担任叙述者的人物完全不可靠,或性情古怪,或缺乏道德感与常识,并且叙述者本人对此毫无自知。在这种叙事框架下,读者无法正确地、全方位地了解小说人物的信息,也无法通过一些模糊的表述了解作者的本意。这种充满不确定感的阅读体验既让文本有了多义阐释的空间,也让人物和情节具有了特别的审美趣味。

  小说的后半段,“我”的“异常”逐渐明显化,反而是“紫色裙子的女人”变得像个普通人。她顺利进入了“我”所在的酒店成为一名客房清扫工,并且适应得很快,领导同事都对她赞赏有加。数月后,“紫色裙子的女人”已跟老员工一样,娴熟地掌握了工作时偷懒耍滑的方法。不仅如此,她还肉眼可见地变得面色健康起来,化妆后与从前萎靡邋遢的样子判若两人,甚至和领导搞起了婚外情。总之,“紫色裙子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普通人”。反倒是“我”,明明跟其成了同事,却依旧每天远远地偷窥她的生活。小说的结尾处,“紫色裙子的女人”因一个意外陷入了巨大的危机,掌握其所有秘密的“我”终于第一次面对面地跟她说上了话。“我”怂恿“紫色裙子的女人”逃跑,并为她提供了逃跑所需物品,还详细地为她指明了逃跑路线。“紫色裙子的女人”消失后的某日,“我”云淡风轻地坐在公园里曾属于那个女人的长椅上,吃着对方喜爱的面包。小说到此戛然而止。

  评论家矢野利裕认为,作者巧妙地使用“圆环结构”营造了逆转,“紫色裙子的女人”一开始的糟糕形象来自“我”灌输给读者的偏见,其实在小说中的其他人物看来,“我”才是那个最不正常的人。故事的走向充满悬念,开放式的结尾令人唏嘘,对于“我”为什么有这样的行为,小说自始至终都没去解释。

  这部作品延续了今村小说“细思极恐”的风格。例如,《这边是亚美子》里亚美子为了让失去刚出生宝宝的妈妈好起来,竟然给死去的婴儿做了一个墓碑,还喊妈妈来看。妈妈深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而亚美子只是奇怪为什么自己的努力没能奏效。《鸭子》里寂寞的老夫妇养了一只可爱的鸭子,附近的孩子总来看鸭子,老夫妇特别高兴。为了留住前来看鸭子的孩子们,在鸭子生病死掉后老夫妇就不断偷偷地换新鸭子。《星之子》将家庭的温馨与宗教洗脑式的行为相结合,令人窒息。这种轻描淡写的恐怖气息让人不由得想起小川洋子的早期作品。例如,《妊娠日历》(1990)里妹妹照顾怀孕的姐姐,却故意让姐姐吃下含有强烈致癌物质的果酱,还期盼见到被致癌物质所伤的姐姐的婴儿。这种日常生活里出现的无缘由的恶意同样令读者不寒而栗。不过小川更多着重描写人性的阴暗和残酷,这与今村的小说有很大区别。今村笔下的“黄色开衫的女人”虽然行为诡异,但她更像是一个被孤独扭曲的人。她认为“紫色裙子的女人”与自己是同类,于是想方设法接近她,最后却发现“紫色裙子的女人”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臆想下的虚像,真正孤独的只有自己一人而已。《这边是亚美子》里的亚美子也是一样,她缺少共情、缺乏常识,闯下的祸让人觉得可气又可恨,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会伤害到别人,连父母都对她敬而远之。今村喜欢以一些“异类”为小说主角,有读者评论她的作品与村田沙耶香的《人间便利店》(2016)有异曲同工之处。但《人间便利店》最终探讨的是社会规则、大众价值观的话题,而这一点并不是今村书写的重点。

  走出孤独与坚持自我的悖论

  今村获芥川奖后在记者见面会上说,自己从小不擅长与人交往,现在也没什么朋友。在随笔《迄今为止的事》(2019)中,更坦言自己大学时期曾患有“进食障碍”,与人一起吃饭对那时的她来说是痛苦无比的事,因此她总是一个人躲在家里,成了世人口中的“蛰居族”。但如此不善社交的今村却对“朋友”心怀向往,她写道:“自获奖日起算,已经过去了一星期。令人惊恐的是,生活和从前相比毫无变化,每天还是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我曾听人说拿了芥川奖后朋友就会变多,现在看来这样美好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虽然我觉得有些落寞,但发现今后还能继续过从前一样的平常日子,事实上我心里反而感到很安心。”今村想要走出孤独,却更害怕失去自我。她观察、揣摩与自己类似的人的孤独与迷惘,以带有“个人主义”色彩的叙事方式表达对现实生活的感受。但她的叙事又明显区别于日本传统的“私小说”式的个人告白,抽象性、观念性的文风让她的作品更多了一分批判社会现实的力量。

  现代社会在既定的社会准则下运作,人总是不可控地被裹挟、被异化,是坚持自我还是随大流,这是很多人面临的选择。自我的坚持必然带来被疏离、被排斥的孤独感,趋同心理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类的潜意识中。多数人惧怕孤独,于是总是表里不一地做着并非内心真正渴望的事,以寻求表面的“正常”。这种人性的异化加深了个体的对立,使得人与人的关系更为疏远。面对现代人全面异化的状态,“孤独”成为坚持自我的“异类”最主要的情绪体验。今村笔下的“异类”人物展现了这样的孤独,这或许正是他们作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所在。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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