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与平常:疫情下的世界文学书写
2021年09月16日 09:1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9月16日第2253期 作者:苏永怡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日渐猖獗地蔓延,渗透到每个人的生活中,人们如此疏离,又如此亲密。在这样一个恐惧与憧憬并存、孤独与温暖同在的年份,虽然疫情给世界按下了暂停键,但作家们却从未停止思考。他们思时弊、为时作、尽时责,为读者献上精神食粮。在一年一度的“为你推荐一本书”活动中,《外国文学动态研究》杂志向中国学界、读书界隆重推出15部年度佳作,这是具有深厚专业素养的15位外国文学专家(陈世华、钟志清、何宁、赵丹霞、芮小河、陈丽、王渊、樊星、李征、徐黎明、尤梅、孔霞蔚、杨玲、陈绮、赵婧),从世界11个主要语种的众多作品中精心遴选的。

  疾病的书写和隐喻

  疾病和死亡一直是文学的重要母题。2020年,作家们也为读者奉上了诸多自己对于疫病的审视与思考。

  英国作家麦琪·奥法莱尔(Maggie O’Farrell)的《哈姆内特:关于瘟疫的小说》(Hamnet: A Novel of the Plague)从一位母亲的角度讲述了其儿子哈姆内特感染鼠疫不幸失去生命的故事。虽然小说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中世纪,但作品细致刻画了鼠疫笼罩下人们的恐惧与忧虑心理,抽丝剥茧般追溯了鼠疫的来源,展现了母亲失去所爱的痛苦,这一切对于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的读者来说,充满了现场感。小说的焦点是失去挚爱的母亲,而作品中的丈夫是一位拉丁语教师,这位父亲4年后化用儿子的名字命名了他的剧作《哈姆莱特》(Hamlet)。

  如果说曾夺取1/3欧洲人生命的鼠疫是中世纪人们的致命敌人,那么1918年大流感则是20世纪病毒对人类的又一次荼毒。2018年,爱尔兰作家多诺霍(Emma Donoghue)有感于西班牙大流感百年祭而创作了小说《星之引力》(The Pull of the Stars),作品出版时恰逢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小说讲述了以护士茱莉亚和林恩医生为代表的女性冒着生命危险护理和救治感染了流感的待产母亲的故事。故事发生时间为1918年大流感爆发之际,彼时正值一战,作品中看似日常的场景,实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生死考验,展示了战时的另一种英雄主义。在2020年的疫情中,女性医护人员撑起了不止半边天。与其说《星之引力》恰逢其时地与当下巧妙呼应,倒不如说这是多年以来的现实在文学中恰到好处的反映。

  俄罗斯作家叶甫盖尼·奇若夫的长篇小说《凑集天堂的人》,被称为一部记忆之书。主人公基利尔的母亲被阿尔茨海默病困扰,属于个人的记忆正逐渐被蚕食。决心帮母亲找回记忆的基利尔,与绰号为“铅笔”的追随者一起,开始尝试搜集“旧物”以找回母亲过去的记忆。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病具有特殊内涵,其个人历史逐渐消失,而“铅笔”的印记也可以随时被擦除,这是属于一个时代和一个阶层的隐喻,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最终被时代遗忘。

  西班牙作家阿尔勃特·埃斯皮诺萨的短篇小说集《有失才有得》由19个慰藉心灵的小故事组成,故事大多涉及疾病、死亡,虽弥漫着忧伤色彩,但又不乏治愈、希望和生机。其中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对15岁的孪生兄弟,哥哥得了癌症,在手术的前一晚提出和健康的弟弟互换位置,于是,兄弟二人各自体验到了不一样的人生况味,对生命也有了不一样的认识。作家曾因患骨肉瘤卧床十余年,对于疾病有着更形象和深刻的体悟,这不禁让人想起近年来西班牙语文坛涌现的多部聚焦疾病的佳作以及身患重疾的作家。与疾病相伴是人生的常态,而作家将对疾病的体悟含泪写就,以此探讨生老病死之哲学,抚慰被病痛折磨的人们。

  以色列作家伊沙伊·萨里德的小说《得胜》的主人公是一位在军营服役多年的心理学家,其主要职责之一是为遭受创伤的士兵提供心理治疗。作家通过书写女主人公在职业信仰、亲情关系中所经历的种种挑战,展示了普通以色列人不得不面对的非同寻常的生存境遇。在意大利作家埃马努埃莱·特雷维的《双生记》中,两位主人公都是作家,分别死于意外和渐冻人症。作家与两位主人公是好友,通过他们的故事,向读者讲述了生命本身,展示了如何面对死亡,促使人们反思人类所面临的巨大挑战。这是一部叙述者和文学批评家的双重写作,将叙事、传记和文学批评等不同的文体以引人入胜的风格杂糅在一起,跨越浩瀚而复杂的文学世界,在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之间穿梭。

  恰如600多年前,佛罗伦萨瘟疫流行,年轻的男女每人每天讲一个故事,给今天的我们留下了一部《十日谈》,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同样是瘟疫中的遗世珍珠,而鼠疫、霍乱这样的字眼也与文学紧密相关。不论是疫病还是其他疾病,一直都从未远去,这些给无数家庭带去灾难的疾病促使人们思考人类与疾病、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从中学会如何与疾病共处。

  种族与女性问题探究

  种族主义沉疴是多年来政治、经济、历史问题综合影响下的难解之题,2020年,世界文坛也诞生了关于此主题的众多作品;Me-Too运动近几年如火如荼地开展,在美国、英国、德国、法国、韩国、日本等国同样涌现了多部聚焦女性成长及危机的佳作。

  杰斐逊·特诺里奥的小说《皮肤的反面》是2020年巴西文坛最受关注与好评的图书。作家的深色皮肤及族裔身份,使他对种族歧视有更深刻和细致的体会。小说叙述者为一名叫佩德罗的黑人,他的父亲本是一名公立学校的教师,但在警方的街头盘查中被误杀。佩德罗一点点了解和拼凑父亲生前的故事,认识到在父亲的成长、恋情、工作及生活中,种族歧视无处不在,整部小说真切而又悲伤。法属留尼旺作家盖勒·贝雷姆的首部小说《门后有妖怪》,讲述了留尼旺小女孩德森特的成长故事,展示了度假胜地留尼旺的另一面。作为法国性别最不平等的地区,奴隶制在留尼旺留下了深深的历史印记,德森特经常遭受重男轻女的父亲的暴力威胁,她梦想拥有与父辈不一样的生活,希望成为“施魔法的作家”。小说以德森特的视角书写了她从出生到20岁的成长岁月,笔调时而尖刻时而温情,是一部优雅风趣又令人心酸的作品。

  另一部聚焦女性人生的年度好书为韩国作家丁世朗的小说《从时先开始》。近年来,韩国文学中女作家的重要性日益凸显,Me-Too运动中,《82年的金智英》在亚洲反响良好,为韩国文学赢得了世界性声誉。2020年女性作家及其作品更呈现出绝对性优势。《从时先开始》从后人们为生前反对祭祀的女艺术家沈时先筹备十周年祭祀讲起,人们通过寻找物品,一步步复原了大步走在时代前列的美术家、作家沈时先的人生,她虽生活在过去,但却具备未来女性的理想特质。

  虚实交错的历史与现实

  2020年日本年度好书是村上龙的《MISSING 失去的东西》,作品将日本对朝鲜的侵略融入其中,思考了如何传承父辈的历史教训问题。对战争责任这一问题的思考一直困扰着东亚多国,至今也仍是中日韩多国关注的现实问题。村上龙作为日本颇具影响力的作家和批评家,近年来一直关注日本的各种社会问题,而此一新作与村上春树等人的战争思考作品,一起构成了日本反思战争的作品群。

  2020年恰逢德国统一30周年,德国涌现出数部旨在对德国统一与融合及社会文化变迁进行审视和反思的小说。前东德作家卢茨·塞勒的《明星111》聚焦柏林墙开放之际,讲述了两个逃离的故事。儿子卡尔与其他年轻人一样,在转折时期来到灵感之地柏林,试图追求梦想,成为诗人,但乌托邦式的狂欢逐渐让位于冷静的现实;卡尔的父母曾因边境关闭、柏林墙建造而被迫放弃到美国追求音乐梦的机会,在柏林墙重新开放后便迅速逃离,尽管他们最终还是带着心爱的手风琴来到了好莱坞星光大道,但“自由”不是没有代价的,作为“东德佬”的他们一开始就遭遇了西德人的种种偏见和歧视。作品真实地描绘了在德国统一这一历史进程中,东德人所受的影响和冲击——尽管摆脱了原有体制的种种约束,但是另一种并非温情脉脉的制度,等着他们去融入。对转折时期德国的书写已成为当代德语文学的重要主题,《明星111》再现了德国的重要历史时刻,勾勒出一幅转折时期的德国社会全景,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埃及女作家丽姆·巴斯尤尼的小说《那些人的孩子们——马穆鲁克三部曲》,跨越埃及历史上马穆鲁克王朝近300年的荣辱兴衰。三部曲有着翔实的史料基础,赋予了历史悠久的马穆鲁克开罗以新的生命,展现了马穆鲁克时期埃及社会多元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作品中关于不同宗教和教派之间的关系等对于今天的埃及乃至阿拉伯社会仍然十分重要。作家试图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宗教、历史和社会问题,更期冀世人客观地判断和理解他者。加拿大作家吉尔·亚当斯的《山村流浪汉》传承西部文学传统,充满历史元素。作品讲述了父子二人的冒险旅程,故事幽默而富有温情。

  2020年法国龚古尔奖获奖小说《异常》试图从一个超现实的角度来理解我们所处的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作品中一架飞机飞行至时空断层区时,每位乘客有了两个肉身,好似进入了平行世界交汇区。人们与自己的分身进行了一系列互动,涉及战争、疾病、环境等诸多社会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异常》的作者艾尔维·勒泰里耶除了是一位作家外,还是一位数学家、天体物理学家,作家在作品中假设世界是一个巨大的信息幻象,并对真与幻进行了思考,展现了独特的时空观。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在这部作品中科幻和现实紧密交织,互相否定,我们从中可以体会到作家面对现实社会种种危机时的无力。另一部具有科幻色彩的年度好书为安哥拉作家阿瓜卢萨的小说《生者与余众》。故事的主人公是众多参加文学节的作家,而他们自己作品中的人物也似乎进入了现实,并与活人展开了互动。写作源于生活,生活也被写作影响,或者说生活就是写作,作家为我们展示了虚构世界中写作和现实的双向互动,由此令人醒悟这又何尝不是现实的一个侧写。

  不论是对社会问题的直接回应,还是对历史主题的当下思考,抑或是科幻遮盖下的现实批判,又或是写作与现实的双向互动,2020年的国际文坛都向人们展示着文学的现实立场和责任担当。文学通过审视历史和现实,思考如何应对未来。在疫情防控常态化的现实中,还好有文学。正如《有失才有得》的作者埃斯皮诺萨在作品前言中所言:“当你急需一些别人的话来治愈你自己的时候,你会需要这样的书籍。”文学正是在这些悲欢离合的书写中,为我们构建另一个世界,给人们带来一丝丝慰藉,让孤单的人不再孤单。文学阅读超越空间的隔离,给幸存者另一种思想的自由,给人们带来温暖和勇气。

  (作者系《外国文学动态研究》杂志编辑)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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