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和节日构建雅典历史记忆
2020年12月07日 10:0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2月7日第2063期 作者:邢颖

  宗教节日是雅典人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城邦宗教”研究范式兴起以来,将宗教纳入城邦框架内进行考察,已成为希腊宗教研究的重要趋势。节日作为希腊宗教的具体表现形式,也受到这一研究理路的影响,城邦在节日运作中扮演的角色、节日中渗透的城邦意识形态等都得到学界关注。然而,节日与城邦历史记忆的关联,即节日在塑造和传承城邦历史记忆中的作用,迄今尚未得到充分探讨。事实上,在雅典的城邦节日中,有关早期城邦历史想象的神话题材反复出现,充分体现了节日传承城邦历史记忆、构建和强化共同体认同意识的功能。

  第一,建城神话分为两大主题。古代雅典的建城神话主要指以雅典城邦的形成与早期发展为核心叙事的神话传说,我们对其了解大多来自雅典的文学艺术作品。这类神话大致包括两大主题:一是雅典城邦保护神雅典娜与雅典的历史渊源;二是雅典传说中的王政时代,特别是关于埃瑞克透斯和忒修斯两位国王的传说。

  雅典娜的诞生开启了雅典城邦神话的开端。雅典娜从宙斯的头部诞出,智慧勇武。她参加了奥林匹斯诸神与巨人族之战,战争的胜利标志着秩序压倒混沌。她为争夺雅典的保护权,与海神波塞冬争斗,最终经雅典人裁决为胜利者。城邦由此以女神的名字命名,女神被视为城邦的保护神,雅典卫城成为女神的圣所。

  早期国王埃瑞克透斯的身世传说进一步展现了雅典娜与雅典的渊源。根据神话,雅典娜请求工匠神赫法斯托斯打造武器,却被工匠神纠缠追求。在追逐的过程中,赫法斯托斯的精液落在女神大腿上,女神用一片羊毛拭掉精液,并随手掷于地上。埃瑞克透斯由此从这片土地生出,并被女神带回卫城亲自养大,后成为雅典国王。雅典人因此称自己为“地生族”(autochthones)。

  忒修斯是传说中另一位重要的雅典早期国王,他由埃瑞克透斯的后代埃癸斯与一位外族公主所生。在长大得知身世后,忒修斯开始寻亲历程。经过一系列战妖除怪的冒险,他最终到达雅典,与埃癸斯父子相认。为确立自己的地位,忒修斯帮助雅典人杀死了威胁阿提卡安全的马拉松公牛,以及雅典人被迫向其进贡的克里特怪物米诺陶。忒修斯从克里特返回雅典途中,忘记了与父亲埃癸斯的约定,埃癸斯误以为儿子未能生还归来,悲痛之下跳崖自尽。忒修斯返回雅典后继位,成为新一代雅典国王。传说忒修斯在统治期间,将处于分裂状态的阿提卡各地整合为一体,完成了城邦统一大业。

  第二,借助神话构建集体认同感。上述神话在古典时代雅典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流传甚广,然而在更早的荷马和赫西俄德的作品中却鲜少被提及。由此推测,它们很可能经过古典时代雅典人的精心创编,是针对城邦早期历史构造出的神话传说,用以描述雅典的建城历程,并随着雅典城邦影响力的扩大而为世人所知。因此,现代一些研究者直接将这些神话称为雅典的“政治神话”,认为它们有助于雅典人构建城邦共同体的认同意识。

  然而,如果回归历史语境,我们不应否认,在当时雅典人的观念中,这些神话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城邦的真实历史面貌。因此,无论在戏剧、文学、史学、视觉艺术领域,还是在公开的演说词中,人们都可以无须迟疑地使用和引用这些神话。在古典时期的雅典人看来,这些神话就是他们共同分享和纪念的过去,是他们这个集体对城邦久远历史的回忆。一个共同体的成员认定自己的过去,共同想象真实发生的历史,这实际上是他们自我解读和自我理解的重要方式。共同体的内聚力由此形成,集体认同感也进而得到深化。因此,探讨雅典人如何将这些神话内化为对自己城邦具有奠基作用的历史,也就是雅典人的历史记忆,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雅典人对自己城邦的认识。

  第三,城邦节日具有记忆载体功能。在雅典人将神话内化为城邦历史并传承记忆的过程中,宗教节日发挥了巨大作用,是雅典人历史记忆的重要载体。

  向卫城雅典娜神庙中的女神雕像奉献由雅典少女手工织造的圣衣(peplos),是“大泛雅典人节”上最重要的仪式,圣衣上的图案是奥林匹斯诸神与巨人之战(Gigantomachy)。在雅典人对这一情节的表达中,雅典娜成为这场天神之战的主角,这显然并非无心之举。雅典人通过塑造伟大的城邦保护神雅典娜,构建出对自己城邦史前史的记忆,女神的伟大昭示着一个城邦的伟大。前有雅典娜率领奥林匹斯诸神战胜野蛮的巨人族,后有雅典人率领希腊人打败来自东方的蛮族,前后呼应的线索清晰地贯穿于雅典人的集体记忆中,构成雅典城邦特有的意识形态。

  与节日有关的空间同样承载着传承记忆的功能。以雅典卫城为例,雅典娜与波塞冬争夺城邦保护权的斗争场景被刻画在帕特农神庙西侧的山墙上,“大泛雅典人节”上竞技胜利者的奖品是用神圣橄榄树的果实压榨的橄榄油。神圣橄榄树生长在卫城上,传说是雅典娜给予雅典城邦的馈赠。波塞冬的盐水泉和三叉戟标记也留在卫城,提醒雅典人铭记自己的城邦曾得到两位神祇的垂青。作为雅典最重要的宗教崇拜中心,雅典卫城平日不对公众开放,只在“泛雅典人节”期间,庆典的参与者才能进入这一圣地。在一年一度的节日上,雅典盛大的巡游队伍徐徐进入这样一个充满记忆符号的空间,这实际上也成为他们有关城邦历史的集体记忆重启与强化的机会。

  狄奥尼索斯节是雅典另一个重要的城邦节日,戏剧比赛是其中的重要活动。阿提卡悲剧倾向于选择可代表雅典特质的神话段落作为其作品主题,并对这些神话大胆重构,从而深刻影响雅典人的集体记忆。城邦的建城神话是剧作家的重要题材之一,例如欧里庇得斯的一部悲剧就表现了埃瑞克透斯的故事。在这部悲剧中,埃琉西斯英雄欧摩尔波斯被赋予色雷斯血统,雅典人的对手也从埃琉西斯人变成色雷斯人。作为埃琉西斯祭司家族的名祖,历史上的欧摩尔波斯不大可能是色雷斯人。然而,一方面,雅典人乐于掩饰在统一过程中对邻近地区强行吞并的历史;另一方面,色雷斯位于希腊边缘地带,文化习俗传统也非希腊主流,有利于雅典人在神话中将其渲染为野蛮区域。因此,真实历史中的雅典—埃琉西斯之战,逐渐与想象中的雅典—色雷斯之战混淆起来。随着时间流转,人们甚至遗忘了这场战争的真实情况,德摩斯梯尼在一篇演说中直接把这场战争与波斯战争相类比。显然,如此塑造出的集体记忆完全符合雅典人宣扬对蛮族胜利的意识形态需要。

  与城邦英雄忒修斯有关的神话传说也在雅典节日中多有体现。忒修斯被视为阿提卡统一的缔造者,雅典人为此设立了统一节(Synoecia)。普鲁塔克记载了客蒙找到忒修斯遗骸并将其带回雅典的过程。雅典人以此为契机设立了忒修斯节(Theseia),既祭祀这位英雄,也举办各种竞技比赛。除此之外,对忒修斯冒险经历的纪念也见于其他多个雅典节日。这些节日不断提醒雅典人有关忒修斯的丰功伟绩,从而加深他们对这位英雄的集体记忆。我们在阅读忒修斯的神话时,常常从中看到另一位传说英雄赫拉克勒斯的痕迹。据普鲁塔克记载,忒修斯与赫拉克勒斯有血缘关系,而且“忒修斯对赫拉克勒斯崇拜得五体投地”,英雄的事迹“不断驱使他去建树同样的功勋”。实际上,普鲁塔克并没有道出雅典人塑造忒修斯这一人物形象的真实目的。在希腊人的传说中,多里安人的祖先正是赫拉克勒斯。雅典人将统一城邦的英雄忒修斯塑造成堪与赫拉克勒斯比肩的形象,其隐含的意识形态意味不言而喻。这种意识形态具体表现为雅典人对忒修斯这位英雄的集体记忆,而这些集体记忆又通过一个个周期性的节日不断得到强化。

  综上所述,以雅典城邦确立和早期发展为核心内容的神话传说构成了雅典人城邦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城邦的发展,这些历史记忆逐渐与雅典的城邦意识形态相融合。在记忆传承的过程中,雅典的节日承担了载体功能。节日将这些神话仪式化、符号化,反复在节日中出现的这些记忆符号构建出雅典城邦的“记忆之场”,巩固并强化了古典时期雅典人的城邦认同意识。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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