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童年”观与张炜的儿童文学创作
2023年04月24日 10:4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4月24日总第2637期 作者:段晓琳

  张炜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其多卷本长篇小说《你在高原》曾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同时,张炜还是重要的儿童文学作家,他将创作符合时代需要的儿童文学作品作为自己的使命。纵观张炜的全部创作,儿童文学在其文学世界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其成人文学写作与儿童文学创作之间呈现交叉互文、同步并行的状态。在推出《独药师》《艾约堡秘史》《河湾》等纯文学长篇力作的同时,张炜又在《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寻找鱼王》《兔子作家》《橘颂》等儿童小说、绘本故事《海边童话》,以及散文集《描花的日子》和非虚构长篇小说《我的原野盛宴》等作品中,展现了其儿童文学创作的力度与深度。其中,《寻找鱼王》曾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

  张炜多次明确表示他创作儿童文学不是“转向”或“跨界”,他的文学道路就始于儿童文学创作,并且在其五十年的写作生涯中从未间断书写儿童与童年。如果说张炜的文学创作是一部不断加厚的精神自传,那么其童年经验则奠定了这部“自传”的基础。他在不同题材、不同文体的写作中一再重述、追忆和重写童年记忆,形成了其儿童文学作品与纯文学作品之间的互文性。而且,因纯文学写作与儿童文学创作同步进行,张炜的儿童文学的叙事模式与文体风格也在入侵和影响着其纯文学写作,推动着他的文学创作整体发生新变。

  非类型化的儿童文学写作

  张炜的童年观是一种“大童年”观:“迄今为止我一直在写自己的童年,直接或间接地写。有多种呈现童年的方法,可以记录回忆,即平常说的‘非虚构’;再就是虚构了,那要自由得多。”“这是一种‘大童年’:‘可能的童年’‘过去的童年’和‘未来的童年’。”“童年不仅是无边无际的,而且是永恒的,需要我们维护和看守。”(张炜:《文学:八个关键词》)在这种“大童年”观的理念下,张炜认为儿童文学创作不能过分地类型化,即不能刻意地写给儿童,而是要尽量打开自我、真实自由地去抒写最本真的童年生活与感受,在这个过程中创作出的作品,其中适合儿童阅读的就成为儿童文学。

  “大童年”观影响下的儿童文学创作意味着有意识地拒绝类型化写作,这种非类型化的儿童文学创作具有边界模糊的特征,像《半岛哈里哈气》《寻找鱼王》《爱的川流不息》《我的原野盛宴》《橘颂》等作品,既可以作为儿童文学来阅读,同时因其思想深度、艺术追求和厚重品格,又可以作为纯文学精品来阅读。这些非类型化的儿童文学作品虽然故事各异、文体不同,但却共同言说着相似的主题。从“童年”角度来看,张炜的儿童文学创作是对其童年的一种回应和疗愈:“童年是用来回应的,童年自身也接受回应。作家写作时罗列大量细节,构造情节和人物,用讲故事的方式不断做出各种回应。这种回应严格讲就是一种反抗,而且非常剧烈。”(张炜:《文学:八个关键词》)

  张炜在儿童文学作品中对个体生命经验的表达,以不同方式呈现了多样的创作风格。但不论是光明温暖、纯真欢乐的讲述,还是阴暗冷峻、悲伤沉郁的言说,其形态各异的表达都是在反抗和抵挡作者自幼累积起的不幸与创伤。因此,在张炜这里,一部“反抗之书”也可能呈现为一部“挚爱之书”,虽然其表层的故事、人物、文体或有不同,但内里的共性与本质却都是“不屈和反抗”。无论是讲述野地顽童生命故事的《半岛哈里哈气》,还是探索少年成长哲学的《寻找鱼王》,不管是以非虚构方式记录童年经验的《我的原野盛宴》,还是以类非虚构小说言说童年创伤的《爱的川流不息》,在彼此互文中共同构成了他对于“大童年”的叙述与表达。

  儿童文学创作对纯文学写作的影响

  自《半岛哈里哈气》以来,张炜越来越重视儿童文学写作,其创作儿童文学的状态就像初涉原野的顽童一样,满目新鲜,其儿童文学作品的文体风格、叙事模式也在入侵和影响着他的纯文学写作。比如,在非虚构长篇小说《我的原野盛宴》中,儿童文学与常规纯文学间的界限完全消失了,这是一部具备了优质儿童文学品格的非虚构纯文学作品。张炜在谈论它的特质时,强调的是“非虚构”性,而非“儿童文学”性。

  《我的原野盛宴》与《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寻找鱼王》等儿童小说采取了相似的儿童叙事视角与儿童化语言文体,依靠细节表达了真实的儿童经验。比如,第一次见壮壮时,“我”发现他的脸上长了一层密密的“桃绒”。再比如,“我”刚学习认字时会把字写在瓦片、树叶、镰刀,甚至外祖母做饭的铲子上。这些细节鲜明地体现了张炜的儿童本位立场,其对儿童视角、儿童逻辑、儿童情感与儿童体验的细节还原使《我的原野盛宴》具备了格外动人的感染力。在这部作品中,细节成为真实的明证,“对细节耿耿于怀,这是一种能力。这可能源于一种深情:越是动情的事物,也就越是能记住细部”(张炜、舒晋瑜《“悲伤孤绝的故事,掩在大自然的盛宴中”》)。对童年细节的追溯、择选与重现,使《我的原野盛宴》具备了非同一般的儿童文学品格,它在主题、人物、叙事视角、语言上接近张炜的儿童小说。

  《独药师》《艾约堡秘史》和《河湾》是张炜翻越“高原”后尤为重要的纯文学作品。其中,《艾约堡秘史》和《河湾》非常典型地体现了儿童文学写作对张炜长篇小说创作的影响。《艾约堡秘史》正文和附录对淳于宝册的童年经历与少年流浪史的叙事,将少年所遭遇的饥饿与屈辱、温柔与良善,在充满苦难的个体成长史中予以呈现。小说中对受难的父亲、孤苦的童年、迷人的海边民俗以及少年成长的悲欢痛楚的描写都与张炜的儿童小说相似。而《河湾》则是其儿童文学风格渗透影响长篇小说最为明显的作品。《河湾》中傅亦衔回忆童年、叙述故地往事与记录河湾生活的部分,其中很多章节都可以作为儿童文学来阅读。比如,傅亦衔回忆童年的文字就与张炜的儿童小说别无二致:“屋子前后的树木结出果子时,我就出生了。从此小茅屋里有了四口人。我是吃着甘甜的果子、听着各种故事长大的。”“小茅屋里的人有一个共同的心事,就是等待日夜敲击大山的父亲。我常常爬到最高的树上,看远处的山影。”《河湾》中的莽林传说与精怪故事,也与张炜的儿童小说极为相似,其中傅亦衔为苏步慧讲述的“大鸟”故事,就是《少年与海》中《小爱物》的翻版。

  儿童文学创作的诗性追求

  在张炜看来,童心和诗心才是文学的核心,童年的纯真中蕴藏着生命的质地与人性的本色,书写儿童与表达童心就此步入了文学的核心地带。因此,张炜将儿童文学看作“了不起的大事业”,并进行了严肃的诗性探索:“真正的儿童文学总是具备应有的诗性、并非浅薄的思想,并为所有人所拥有”,“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是一样的,在难度的把握上基本一样,也同样是深入人性的内部和底层”(张炜:《诗心和童心——关于儿童文学及〈半岛哈里哈气〉》)。这里的“诗性”不仅指儿童文学创作所特有的诗性思维,更指向对一种高品质纯文学的“文学性”追求。他将儿童文学与儿童读物、儿童通俗出版物予以区别,认为其差别根本在于“诗性”,即儿童文学需要“诗性支撑”“较高难度的语言艺术”与“作家本身的强烈个人性”(张炜口述,杨雪采访整理:《没有童心和诗心,就没有文学》)。这种诗性追求在《半岛哈里哈气》《寻找鱼王》《描花的日子》《我的原野盛宴》等小说、散文、非虚构作品中均有呈现,尤以最新出版的《橘颂》最为典型。

  《橘颂》是一部在纯澈中书写深刻的作品。与张炜以往的儿童文学作品不同,《橘颂》是一部以老人视角讲述生命质地的“长诗”。“橘颂”取自屈原的《九章》,张炜曾在《楚辞笔记》中称赞《橘颂》是屈原诗章中最完美的一首。诗中独立不迁的橘树以其高洁自尊、清醒自立、谨慎自持的品格深深打动了张炜。在小说《橘颂》中,“橘颂”既是一只猫,也是一种家族图腾与精神力量。在以老文公为中心的个人史、家族史、村庄史与民族史叙事中,老文公家族四代人与留守空村的老棘拐、李转莲等人的共性是保有一种坚守自持、顽韧刚强、始终如一的“橘颂”品格,他们有着“倔强的心灵”。《橘颂》以纯粹澄澈的诗性、大巧不工的叙事、深邃圆融的故事尽显作者诗人兼哲学家的精神本色。

  自《半岛哈里哈气》重拾童心之后,儿童文学在张炜的文学世界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他重新发现了儿童文学在其创作中的基础性、核心性与本源性地位,并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多重对话与融入野地的诉求彰显了张炜儿童文学的思想深度,引入历史与呈现苦难形成了其儿童文学的厚重品格。他的儿童文学创作正处于新作不断的旺盛期,面对新时代的儿童,张炜将“讲述真正具有原生性的大地故事”(张炜:《〈寻找鱼王〉答编辑问》)作为自己必须完成的时代使命。

  (作者单位: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责任编辑: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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