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文学书写中的生态意识探赜
2024年02月05日 10:1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2月5日第2830期 作者:王建生

  在中国文学长河中,一直有书写人居环境生态的文学主题。黄河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孕育滋养了华夏文明,中华民族的形成演变、生存发展都与之息息相关。黄河生态环境的变化在文学中也有相应的突出体现,某种程度上为我们了解黄河文明和生态意识提供了鲜活的视角。黄河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突出意象。“黄河远上白云间”(王之涣《凉州词》)、“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将进酒》)、“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刘禹锡《浪淘沙词》),这些壮美的诗句,气势磅礴,无不是赞颂黄河的华章!王之涣笔下的黄河宁静致远,王维诗中的黄河人水谐和,李白、刘禹锡笔下的黄河奔腾恣肆,呈现了黄河意象的丰富性与立体化。

  黄河,初名河、河水,水质清澈,“河水清且涟漪”(《魏风·伐檀》)、“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卫风·硕人》)、“河水”(《邶风·新台》)、“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卫风·河广》),等等。在诗经时代,河即黄河的专称。黄河浩浩荡荡,水光潋滟,岸边蒹葭芦荻,郁郁葱茏,更有水鸟嬉戏;人们在水边劳作,因劳动而心生爱慕之情,“窈窕淑女”“在河之洲”,透过这些诗句,三千年前黄河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情景跃然纸上。黄河水本是清的,但是,在汉魏史料中,黄河的浑浊便已经成为常态。魏晋时期裴楷曾言:“自古未有河清者。”人们对黄河的浑浊司空见惯,在文学和历史的载籍中并没有关于黄河何时变混浊的明确记录。然而,黄河变清则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不但被记录在史册,而且进入了文学写作中。

  赋颂文体中的“黄河清”

  南朝刘宋的元嘉时期,黄河、济水同时变清,天下以为美瑞。鲍照欣然作《河清颂》,序中称“长河巨济,异源同清,澄波万壑,洁澜千里”,实乃旷世伟观,因此以文章颂美时政,深合颂之本旨。河清、河浊,本是自然环境和生态环境变化的结果,在古代却被赋予了政治文化内涵,并形成思维定式。“世以河清为祥,而以水变赤为妖”“黄河清,天下平”“黄河清而圣人生”,等等,河清与政治清明、人文隆盛紧密相关,河浊则兵戎骤起、朝代更迭,说到底是对自然现象的政治化解读。

  在天人合一观念盛行的时代,人们对于河清的解释、载录和文学书写,重在颂美王政,高标时代。当然,对黄河变清的原因多归结于承平吉瑞。正史中对河清乃太平之应的记载,可谓史不绝书。河清的长度从几十里到上百里,时间从几日到年余不等,从历史载籍中我们发现黄河间歇性变清集中在几个地点:冀州、陕州、滑州、济州、怀州、徐州等地,以及特定地点如龙门、新丰鹦鹉谷等地。这些地点主要分布黄河中下游,即今陕西、河南、山东等地。

  州县本境发生河清现象,地方长官上报奏闻,朝廷援例记录在册,最终被修史者采纳。“儒宫献颂,学馆陈诗”(夏竦《进河清赋引表》),躬逢河清,颂、诗、赋是较为常用的文体。写作者挥毫泼墨,洋洋洒洒,歌咏我们民族悠久的历史和文明,赞颂时代的治绩和功勋,“泰阶既平,洪河既清。大人在上,区宇文明”(鲍照《河清颂》),刘宋政权对黄河变清高度关注,认为是旷世伟观,昭示清明之治。变清的黄河、济水皆不在南朝统治区域,却成为南朝政统承继周汉的纽带。河清的政治文化意义超脱了地理空间,更凸显了黄河的根脉性。“充乎天而溢乎地,盖盛德与大业也夫,岂河清而已矣”,北宋时夏竦所作《河清赋》,源于宋真宗祭祀汾阴,是时阴阳燮理、边境安宁、政教清明、刑法适度,“道德为休而神灵幽赞,仁义为祥而富寿攸暨。礼乐为符而上下昭假,贤材为瑞而中外允治”,称得上天地和宁、政通人和。在历代关于黄河清的文学书写中,不乏鲍照、晏殊、解缙这样的文学名家加入献颂陈诗的队伍。唐代贞观年间曾以燕乐形式制作《景云河清歌》,奏之管弦,为诸乐之首。

  作为词牌的“黄河清”

  北宋徽宗政和、宣和时期,诸路争相上奏河清,朝廷遣官员致祭,宰臣率百官上表称贺。地方官、宰执的行为,符合宋徽宗君臣所倡导的丰亨豫大之策。因此,每年都有关于河清的奏报,围绕“河清”形成的政治文化行为成为一种常态。颂美河清,也就成为当时文人创作的重要主题。宋徽宗是一位艺术天分极高的皇帝,他于崇宁年间设立专门的音乐机构——大晟乐府,一批兼具音乐和文学才华的文人任职其中,史称大晟词人。代表性词人有周邦彦、晁端礼、晁冲之、万俟咏、田为等。皇帝沉溺于太平盛世的美梦中,贪图享乐,好大喜功,臣下欣然会意,投其所好,编造各种祥瑞之兆,讨其欢心。从崇宁到宣和,有关黄河清、芝草生、甘露降之类的祥符瑞兆,争相频出,数不胜数。大晟词人作为应制词臣,理应颂美时政,为宋徽宗所谓的承平之治鼓吹唱赞。

  宋代流行长短句,大晟乐府制礼作乐,制撰晁端礼创作了《黄河清慢》曲调,这是一首慢词,词云:“晴景初升风细细。云疏天淡如洗。槛外凤凰双阙,葱葱佳气。朝罢香烟满袖,近臣报、天颜有喜。夜来连得封章,奏大河、彻底清泚。 君王寿与天齐,馨香动上穹,频降嘉瑞。大晟奏功,六乐初调角徵。合殿春风乍转,万花覆、千官尽醉。内家传敕,重开宴、未央宫里。”(《宋词纪事》)《黄河清慢》的词牌乃晁端礼所创制,双调九十八字,上下片各八句,词牌明确表达了创作意旨——歌咏黄河水清的吉兆。该词牌与鲍照的《河清颂》、夏竦的《河清赋》一样,在篇目中直接表明河清意旨,体现了人们对黄河生态的持续关切。不独晁端礼,万俟咏也是大晟乐府的成员,他所作的《雪明鳷鹊夜慢》形象地再现了汴京元宵的一幕幕场景,旨在歌颂太平盛世、皇帝与民同乐,这也是应制词人的权责职分吧!《黄河清慢》词音调优美,天下传唱。后来的丘崈、陈维崧也写过《黄河清慢》。无论燕乐之歌,还是乐府曲调,新的文艺样式承载着古人对“黄河清”一以贯之的热情赞颂,寄寓了人们对清明盛世的热切向往。

  黄河与中华民族的发展休戚相关,黄河文学书写中包含着政治清明的愿景和对黄河生态美的构想。李白、杜甫、储光羲、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萨都剌、于谦等都有吟咏黄河的名篇。“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李白《公无渡河》)、“黄河北岸海西军,椎鼓鸣钟天下闻”(杜甫《黄河二首》其一)、“河决三门合四水,径流万里东输海”(欧阳修《巩县初见黄河》)、“派出昆仑五色流,一支黄浊贯中州”(王安石《黄河》)、“活活何人见混茫,昆仑气脉本来黄。浊流若解污清济,惊浪应须动太行”(苏轼《黄河》),等等,或雄浑恣肆,或壮阔奔腾,奏响了一曲曲自强不息的民族乐章,这些题写黄河的壮美诗篇也都成为千古流传的文学经典。在文学作品中奔腾不息的黄河,承载着民族诗性的翅膀,名篇佳作传唱不衰。“一句黄河千载事”(罗隐《春日投钱塘元帅尚父二首》其二),在黄河两岸的城镇市邑、渡口码头、高塬旷野,流传着与黄河有关的故事,唐代三大诗人李白、杜甫、高适的梁宋游,便是其中之一。

  回溯关于“黄河清”的文学书写简史,我们发现,诗、赋、颂、曲等多属于应制之作,写作动机便是歌颂祥瑞、夸耀时政。杜甫曾对隐逸文学和供奉文学提出深刻反思,“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洗兵马》),他主张书写反映社会现实的诗篇。宋代胡寅认为,河水或清或浊,是质性不同所致,后世因河清而大庆,“君臣动色,载于年号,著于邑名,形于歌咏,纪于史牒”(《读史管见》卷四),殊为怪异。胡寅认识到黄河的清浊与自然规律有关,以河清为祥瑞而争相称贺,无疑是一种谄媚行为。上述论述既反映了古人深刻的反思批判精神,也彰显出他们朴素、科学的黄河生态观念。

  黄河,是中华民族重要的精神图腾。河清海晏,更是古人对至治社会的想象,因短暂的河清而产生的应制写作,毕竟不能寄予和承托他们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不过,以“黄河清”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体现了中国古代自然现象与政治文化现象的叠合,不仅反映了古人对天下太平的珍视,更包含着人们对河水清澈、安澜无患等美好自然生态环境的质朴期待。历史上黄河水患频繁,据沈怡《黄河年表》统计,自公元前2278年至1933年四千余年间黄河共决溢1573次。黄河流域的人民深受其害,歌咏“黄河清”是百姓对安定幸福生活的向往。中国古代有关“黄河清”的文学书写,体现了一种普遍且鲜活的生态意识,这种意识和当今世界的生态哲学观念是互通的。我们今天的黄河治理和黄河生态文明建设,河清依然是基本诉求——黄河流域的山美水清将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壮阔优美的画卷。发掘并阐释古代黄河文学书写中的生态意识,将有助于我们构建新时代更加和谐优美的黄河生态文化。

  (作者系郑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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