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观念稽考
2022年05月31日 09:5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5月31日第2417期 作者:崔进 梁涛

  学术界流行的观点认为,“圣”本来是一个普通的概念,战国以后逐渐被神话,并形成圣人的观念。如清人朱骏声说:“春秋以前所谓圣人者,通人也。……战国以后所谓圣人,则尊崇之虚名也。”(《说文通训定声》)顾颉刚曾撰有《“圣”“贤”观念与字义的演变》一文,将《尚书》《诗经》中的“圣”字一概释为“聪明能干的意思,没有什么神秘”,认为《左传》中的圣人“指多知和明德的人”,《国语》中的“圣”也没有崇高的意义,“只是普通聪明的人”。只是到了春秋末年战国时期,由于频繁的战争使得广大民众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迫切需要一个伟大的人物领导人们结束战争,开创历史的新局面。“在当时的人们心目中,这个伟大的人物,就是‘圣人’,从而圣人这个概念就变得非常崇高,并逐步向神秘和玄妙莫测的方向来发展。”这些说法更多是出于主观的判断,没有对典籍中圣、圣人观念做详细考察,是不能成立的。故有必要对圣的内涵以及圣人观念的演变做出重新考察。

  于事无不通谓之圣

  据学者研究,“圣”在甲骨文中已出现,从“口”从“耳”,一般用作“听”或“声”。这是因为“听”“圣”“声”三字义本关联,故古以一字表示。《说文解字》:“圣,通也。”段玉裁注曰:“《洪范》曰:‘睿作圣。’凡一事精通,亦得谓之圣。”又说:“《风俗通》曰:‘圣者,声也。’言闻声知情。”李孝定《说文解字集释》说:“圣之初谊为听觉官能之敏锐,故引申训‘通’;贤圣之意,又其引申也。”日本学者白川静则认为,“圣(聖)” 字中的“口”,是收纳祝祷的器皿,圣的本义是向神祝祷, 聆听神的应答和启示。白氏对字形的分析未必成立,但他认为圣的本意是通神,聆听神的声音,则不无道理。盖上古之时,事神在人们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一切行为活动都要占问神意。

  《国语·楚语四》记载“古者民神不杂”时说道,“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可见,上古时代巫觋的主要功能是在神人之间传递信息,预测吉凶,指导人事,而“圣”是巫觋的重要素质之一。韦昭注:“圣,通也。”圣指与神沟通的特殊能力,后又扩大到所有事物中,此即郑玄所说“于事无不通谓之圣”(《尚书·洪范》注),也即段玉裁所说“凡一事精通,亦得谓之圣”。这里的“事”实际上可分为三个方面:一是事神,包括预测吉凶的能力;二是修养道德、人格;三是培养聪明、智慧。在这三个方面做到了“一事精通”,都可以称为圣。《诗经》《尚书》中圣的含义,也主要是这三种。如用作第一种含义的,“曰圣,时风若”(《尚书·洪范》),是说君王圣明,和风就会按时而至。此处的圣是指天人感应的神秘能力。用作第二种含义的,“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多方》),是说圣者不念其圣则为狂,狂者念及圣则为圣,“圣”与“狂”的差别在于“有念”“无念”之间,而圣主要指品格、德行。至于第三种用法,《尚书·洪范》所记“五事”中有“思曰睿……睿作圣”,这里的“圣”即聪明睿智之意。值得注意的是,《洪范》“五事”中有“听曰聪……聪作谋”,与圣相联系的已不是听,而是思,圣已由听觉之敏锐上升为思考之睿智。

  圣的人格化

  《尚书》中尚未出现“圣人”,《诗经》中出现两次“圣人”,但《左传》《国语》中则大量出现“圣人”的用法,分别计有12次与17次之多。这些圣人的含义与以上圣的三种用法大致相当,是圣的人格化,但内容上又有所发展,圣人作为杰出政治人物的含义开始凸显,并出现圣王的用法。

  与第一种用法相当的,如《左传·襄公二十二年》称鲁国大夫臧武仲(臧孙纥)有圣人之誉,有次他出使晋国,遇到大雨,正好路过鲁国御邑,便去拜访大夫御叔。“御叔在其邑,将饮酒”,便讥讽道,在我饮酒的时候来,算什么圣人!又在雨中来,就更不是圣人了。这里的圣人是指未卜先知,能预知未来的人。又据《左传·昭公四年》,鲁国下大冰雹,执政季武子问申丰,可以防止冰雹吗?对曰:“圣人在上,无雹。虽有,不为灾。”这里的圣人大概是能够呼风唤雨的巫觋之类的人物。不过,随着理性的自觉,这种“事神”意义上的圣人逐渐式微,出现次数也较少,基本退出历史舞台。据《左传·哀公十八年》,楚惠王任用主帅、副帅都不用占卜,君子称赞“惠王知志”,知人善用,懂得他人的志向,并引《志》曰:“‘圣人不烦卜筮’,惠王其有焉。”与之相关,另一种体察天道的圣人开始出现。《国语·越语下》记范蠡曰:“天因人,圣人因天。人自生之,天地形之,圣人因而成之。”人怎么行动,天地就显示怎样的征兆,圣人根据天地的征兆去完成大事。这里的“天”虽然具有某种神秘的成分,但主要是指自然法则。也就是范蠡所说:“夫圣人随时以行,是谓守时。天时不作,弗为人客(韦昭注:‘攻者为客’);人事不起,弗为之始(韦昭注:‘先动为始’)。”圣人顺着天时行事,就叫守时。对方没有天灾,不要发动进攻;对方没有人祸,不要挑起事端。所以“圣人因天”主要是指圣人根据天时采取相应的行动,“天”主要是自然之天。除“事神”或“知天道”的用法外,《左传》《国语》中的圣人,更多是指一种道德楷模、理想人格。《国语·周语中》记单襄公曰:“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盖也。求盖人,其抑下滋甚,故圣人贵让。”人的本性都希望能够超过在上位者,所以对于他们的长处不能掩盖。“求掩盖人以自高大”(韦昭注),必然会对在下位者造成压制,这是以知礼让者为圣人。《左传·昭公七年》记孟僖子曰:“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圣人之后也,而灭于宋。”这里的圣人指孔子的先祖弗父何、正考父。弗父何曾让位于弟宋厉公,正考父则仕宋戴公、武公、宣公三朝,“三命兹益共(注:通‘恭’)”,因其有恭敬之德而被称为圣人。

  圣人的崇高化

  《左传》《国语》中另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是圣人的崇高化、神圣化,圣人不仅是聪明、智慧者,而且是政治上的杰出人物,甚至可以指代先王。“唯圣人能外内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左传·成公十六年》)只有圣人可以做到无内忧外患。“令之不从,上之患也,故圣人树德于民以除之。”(《国语·周语下》)圣人能施德于民,消除不服从政令的隐患。《国语·楚语上》称武丁“使以象旁求圣人”,是以伊尹为圣人。《左传·成公十四年》引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这是以作《春秋》者为圣人。这些圣人的身份比较复杂,但都具有某种特殊的才智与能力,是由圣的第三种含义发展而来。

  在《尚书》《诗经》中,人间最崇高、神圣者为先王,时王不仅要效法先王,还要“克从先王之烈”“绍复先王之大业”(《尚书·洪范》)。《诗》《书》中的先王一般不称圣王而称哲王,如“下武维周,世有哲王”(《诗经·下武》),“在昔殷先哲王”(《尚书·酒诰》)。《左传》《国语》中则出现以圣人指代先王之例,如《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国公子季札来鲁国聘问,请求观看周朝的舞蹈、音乐。在看到属于商汤的《韶濩》时,他感慨道:“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这里既明确肯定商汤为圣人,但又认为其仍存在缺点,所以想真正成为圣人是很难的。《国语·周语下》:“先王之制锺也,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小大器用于是乎出,故圣人慎之。”这里的圣人似指时王,与先王有所不同,但应效法先王。故《左传》《国语》中的圣人虽已出现指代先王之例,但更多是指有政治才能或政治功业的人。《左传》《国语》中虽然以圣人指代先王的用例不多,但圣王的用法则较为常见。“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传·桓公六年》)“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国语·鲁语下》)“昔者,圣王之治天下也,参其国而伍其鄙。”(《齐语》)这里的“圣王”前虽然加了“昔”“昔者”,但更多是指一种理想君王,与先王往往指历史上具体的君王有所不同。若用圣王指历史上的先王,一般会称“先圣王”。《鲁语下》记鲁大夫闵马父论《商颂》十二篇时称:“先圣王之传恭,犹不敢专,称曰‘自古’。”先圣王教人恭敬,不敢说这些诗歌是自己创作的,而是称其是自古就有的。这里的“先圣王”即殷之先王。

  从前面的分析看,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学术界主流看法是不能成立的。圣的含义不仅十分丰富,有事神义、道德人格义、聪明智慧义,而且圣人的地位也不断提升,被视为政治理想的化身,具有类似先王的地位,而绝不是什么普通聪明的人。考察圣的含义,不能只停留在字源上,还需要了解其在实际运用中意义的变化。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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