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问学记
2024年01月26日 16:0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1月26日第2824期 作者:杜勇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南下还是北行?对青年学子来说,大体可以反映出两种不同的人生走向。南方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政策灵活,若有长袖善舞的本领,又交上好运,似可衣绣而多金。北方不只是政治中心,还是科学与文化的殿堂,如果潜心向学,可在学术上有所进步。作为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青年,面对不知涌向何方的洪波巨浪,带着迷茫与未知,还是决定负笈北行,去追寻梦想中的人生。

  北上求学

  出川北上的列车,不紧不慢地开着。车轮轧过钢轨连接处的缝隙,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舒缓而有节奏,像旋律一般轻轻叩击你的心房。刚刚披上春装的绵绵青山,似乎要张开双臂,热情拥抱那一路奔走不知疲倦的绿皮列车。只有那低沉而略带嘶哑的汽笛声不时告诫你,人生的路既阻且长。我站在车厢的过道里,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想着连一张坐票都没有,不知如何完成长达三十来个小时的旅程。就这样奔赴京城,到时筋疲力尽,昏昏沉沉,不要说写好入学试卷,恐怕本就驽钝的脑袋也会毫不留情关上思维的大门。焦急、悲凉、无奈,五味杂陈。忙碌的列车员来来回回,侧身而过,好像提示我世间总有解决难题的人。我跟着列车员走到他小小的休息间,乞请他帮帮忙。我被让进休息间里,不时向窗外眺望,没有诗,只有远方。不多时,座位有了,稍可安身。看来,旅行尚需贵人相助,学术更要名家指点,事体虽异,其理则一。

  记得第一次见到赵光贤先生,是1989年11月在河南淮阳召开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他作为中国先秦史学会副理事长致开幕词,讲年代学,讲历史研究法,讲先秦史研究的现状和未来。一位耄耋之年、羸弱之躯的老者,语调低缓、鼓舞人心,受到与会代表的由衷敬仰。会上会下,有很多人簇拥着赵光贤先生,陪他进出,也尽心照顾他的生活。我无人引荐,与他搭不上话,只能远远地望着他,看他清癯而又和蔼的面容,看他拄着拐杖款款迈步,看他捋着长长的胡须浅浅微笑,看他和颜悦色与人亲切交谈……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只是不能零距离请益,一丝丝苦涩在心中久久萦绕。

  忝列门墙

  经历几多曲折,如愿忝列赵光贤先生的门墙,攻读先秦史博士学位,真是天大的幸运和福分。来到赵光贤先生身边求知问学时,我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看到周围多是朝气蓬勃的面孔,颇觉汗颜。像我这个年龄段的学人,历经沧桑岁月,凄风苦雨不曾阻止他们前行的脚步,大都学有所成,已是高校或科研单位的中坚。反观自己,迟迟找不到治学的门径;行囊空空,拿不出一两篇像样的成果,内心焦虑不安,诚惶诚恐,茫无头绪,欲理还乱。所幸有赵光贤先生精心指导,焚膏继晷,卒成学业。

  跟赵光贤先生学治学,三年时间虽然短暂,但从学术思想到研究方法,所获教益都是嘉惠终生的。赵光贤先生的道德文章,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犹如永不熄灭的火炬,始终照亮我们人生的行程。

  赵光贤先生一生坎坷,不改向学之志;淡泊名利,尤有高世之风。他酷爱历史,但在清华大学却错失机缘,只好一边学习政治,一边自修史学。他毕业后曾任天津《大公报》的助理编辑,练就一手优美的文笔。1938年,辅仁大学陈垣校长招收研究生,赵光贤先生报名应考,成为一代名师的及门弟子。他所撰毕业论文《明失辽东考原》十余万字,资料宏富,视角新颖,见解深刻,力透纸背,至今读来仍觉精辟。论文被陈垣校长推荐到《辅仁学志》分两期连载,以飨学林。此时赵光贤先生年仅三十,即有如此传世佳作,令人感佩不已。随后赵光贤先生在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先执教西洋史,后改教先秦史,遂成终身事业。因工作需要,教学研究工作有所变动,赵光贤先生以大局为重,欣然接受。但他一度被聘为副教务长,事务颇为烦冗,后为学术计,坚辞其职。赵光贤先生告诉我,起初陈垣校长并不接受辞呈,但他去意已决,待在家里不去上班,陈老只好答应下来,说罢不禁哑然失笑,笑容中表现出对名缰利锁的超然情怀。这对今天不少人来说是很难理解的。学而优则仕,大小有个官做,夫复何求?我就是这样的俗人,始终摆脱不了虚荣心的束缚,白白流失做学问的黄金时期。与赵光贤先生的思想境界相比,差距真不可以道里计。

  赵光贤先生为人耿介,不媚流俗,言多直切,文多商兑,处处表现出务实求真的科学精神。这在学术上尚可视作争鸣,生活中却不被包容。唐兰力主康宫是康王之庙,他却认为与事实不符。明末十三家农民起义军大会荥阳,为人津津乐道,他却说此事属于子虚乌有。凡此多与时人意见相左,不预主流。1980年,赵光贤先生将早年写就的专著《周代社会辨析》一书整理出版,在学界获得极高赞誉。这本讨论古史分期的著作,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申论周代是封建社会,从而把古史分期问题的讨论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今日学者对古史分期问题不再像老一辈专家那样热心,但细读这本大著,依然可见赵光贤先生研究周代历史文化的真知灼见,尤其是一位优秀学者不跟风、不唯上,唯重事实、坚持真理的勇气和风骨。

  古稀风采

  赵光贤先生重回学术中心,年届古稀,已非治学的大好年华。尽管如此,其后二十多年他仍发表一百多篇文章,先后结集为《古史考辨》《孔学新论》《亡尤室文存》,并形成《中国历史研究法》专著。100多万的文字不算很多,但不涉叙述类作品,多为历史考证或研究性著述,尤费心力。赵光贤先生学识渊博,目光如炬,从不抱残守缺,一直站在学术前沿。

  近代兰克史学勃兴,主张“呈现往事真相”,强调对史料真实性的严格审查,将传说时代的历史置于虚无境地。如法人朗格诺瓦、瑟诺博司的《史学原论》认为,在每个民族的早期历史中,都有传说时代留下的远古记忆,附会着各种历史人物。它们实际上是纯粹的大众信仰,只是民俗而非历史。他们强调必须警惕那种诱惑,即把传说看作某种精确事实与错误的掺杂物;不能认为脱落掉错误,就可以通过分析得到历史真相的“谷粒”。传说是一种混合体,也许蕴含有一些真相的颗粒,甚至也能被分解出真相的各种要素;但是,没有任何手段能把得自现实的要素与想象产生的要素区分开来。所以必须铁了心地把传说看作是想象的产物,对那种依赖传说资料的叙述,尽管貌似历史也应该被抛弃掉;比方备受赞誉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其开头数章就同样应该被丢掉。在这种科学主义史观的影响下,随后兴起的疑古思潮,也对中国传说时代的夏史、五帝史给予了全盘否定,认为那不过是后世层累造作的伪史。

  赵光贤先生认真研读疑古派有关著作,对其疑古辨伪的成绩和局限有深刻认识。他所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也讲史料的分类与价值、鉴别与辨伪、考证与解释等内容,认为历史研究必须使用第一手的原始材料,但对远古时代的传说资料仍持谨慎态度,主张精心鉴别,考而后信,不可一笔抹杀。他认为,即使没有从地下发掘出确实无误的夏代遗址和文物,也可从古文献上证明夏朝是不可否定的客观存在。这对于我们今天探索中国古代文明起源,认识文明形成的独特性和连续性无疑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赵光贤先生晚年致力于夏商周年代学研究,辟学术新径,开治学新风。1979年,他发表《从天象上推断武王伐纣之年》一文,针对天文学家张钰哲、张培瑜提出武王克商之年在公元前1057年的说法,深度解析相关天文资料,充实金文和文献证据,以示支持。这是他系统研究西周年代学最早的学术论文,曾被中国古代史的大学教材广加征引。其后他持续探究,新作迭出,成为西周年代学研究用力最勤的中国学者,带动了一大批同行和相关专家的倾情投入。赵光贤先生非常重视天文学家利用电子计算机研制的精密历谱,甫一问世就立即运用,以保障年代学研究的科学性。他综合运用天象、金文和文献资料反复求索,果断放弃前说,提出公元前1045年为武王克商之年,并尝试拟出西周列王的年代体系。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些工作对后来国家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启动发挥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赵光贤先生的文章观点鲜明,简洁流畅,笔锋犀利而证据充实,文辞优美而韵味无穷,堪称作文的典范。他虽然离开我们二十年了,然其精神不朽,时时鞭策我们不畏艰难,锐意进取。每当自己文思枯竭、下笔维艰之时,就拿出他的书来细细品味,在获得愉悦感的同时,总有一种意志的力量,创新的灵感,悄然而至,帮助我们走出困境,砥砺前行。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中国先秦史学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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