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华文明起源和形成的考古与历史研究红红火火的开展，关于先秦时期中国国家起源的探索也日渐火热，“古国”“邦国”“王国”这些有关中国早期国家起源过程的术语及其争论，成为学界频繁讨论的热词。随着中国早期国家起源与形成的考古研究不断推向深入，对于“古国”“邦国”“王国”这些有关早期国家概念范畴的探索也越发精准，从而开始构建关于中国早期国家考古研究的话语体系。
中国早期国家是全人类早期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因此，中国早期国家考古研究话语体系，对于世界早期国家起源与形成的考古研究必定有理论贡献。我们相信，不论是旧大陆还是新大陆，都曾经存在过“古国”“邦国”“王国”。关于中国早期国家起源和形成的考古话语体系与概念范畴，对考古判断这些地区的“古国”“邦国”“王国”定有裨益。由此，“古国”“邦国”“王国”这些概念的英文准确翻译便成为问题。笔者尝试重申“古国”“邦国”“王国”的理论定义与范畴，同时给出这些概念的英文翻译方案。
“古国”定义与英文翻译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红山文化玉龙 图片来源：CFP
最初提出“古国”概念的是中国泰斗级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他提出，“古国指高于部落之上的、稳定的、独立的政治实体”，红山文化晚期便是“古国”典型的标本。（《辽西古文化古城古国——试论当前考古工作重点和大课题》，《辽海文物学刊》1986年创刊号）由于“古国”的内涵与外延缺乏明确的界定或限定，其是部落联盟、酋邦，是血缘政治还是地缘政治，到底是不是国家？均无法限定，均可装进“古国”这个“筐”里，反而使“古国”一词在国内学术界被广泛使用，但同时也因此引来许多诟病。部分学者放弃使用“古国”概念，大多用从西方人类学和考古学界引入的“酋邦”（chiefdom）概念替代。笔者通过分析认为，“古国”一词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是必须对其内涵与外延加以限定。
笔者认为，古国是“高于部落之上，有地缘政治倾向，稳定的、独立的、等级化的（ranked）血缘政治实体”。不同于很多学者认为“古国”为国家社会（state）或是否为国家社会不能肯定，我们认为“古国”不是国家，而是前国家不平等社会。（《关于“古国”定义的理论思考》，《文物春秋》2021年3期）古国是中国历史考古话语体系中的一个术语或概念，如何翻译成英文，向国际学术界表达中国声音，以便与国际学术界展开对话和交流，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尽管我们承认古国社会形态在很大程度上与人类学中的“酋邦”一词非常接近，但是，正如王震中指出，酋邦理论概念存在局限性，主要在于诸家的“酋邦”概念和定义极不统一；其概念构建主要依据人类学中的民族志资料，存在假说的成分；酋邦定义中的血缘身份划分等级与经济社会分层的关系模糊不清；等等。所以，他主张用史前等级社会概念替代酋邦概念。（《中国古代国家的起源与王权的形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刘恒武与刘莉也比较中肯地分析过酋邦理论的缺陷。（《论西方新进化论之酋邦概念及其理论困境》，《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7期）我们认同酋邦理论作为重要的民族志资料对建立中国不平等的前国家社会理论具有重大的启发和借鉴作用，但是必须从中国考古资料与实践出发，从中提炼出相应理论概念，而不是简单套用酋邦概念。
古国概念，正是基于中国考古学资料研究，结合中国古代文献中的称谓而提出来的具有中国特色话语体系的概念。在中文语境中，我们无意将“酋邦”与“古国”等同，故而英文也不宜将“古国”译为“酋邦”。
从字面上直译，“古国”可译为“archaic state”。但问题在于，“archaic”的确切中文含义是“上古的”“古老的”，并不能限定“古国”是前国家时代的不平等社会，也并不能明确“古国”不是真正的地缘政治国家，虽然它距国家社会仅有一步之遥。据此，“古国”不能直译为“archaic state”。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们不妨借鉴一下史前、原史和历史时期的英文称谓方案。史前时期英文称prehistoric period，历史时期称historic period。史前时期基本是指完全没有文字记载的时期，历史时期指有比较丰富文献记载的历史时期。介于史前时期和历史时期之间，还有个文献初现、数量极少的过渡历史时期，被称为原史时期proto-historic period，即表明该过渡期并非真正的历史时期。
与此相关的是文字也称书写体系writing system，只有书写体系成熟后，才能够形成文献，进入历史时期。史前时期没有文字书写体系，主要使用符号体系symbols或graphs。而介于符号体系与文字书写体系之间的过渡环节，被称为“原书写体系”（proto-writing system），如果举实例说明的话，包括大汶口文化陶尊上刻画的象征符号、石家河文化红陶缸上刻画的象征符号、良渚文化陶罐上刻画成串的“句意式符号”，这些符号距文字书写体系也仅一步之遥，它们都不是文字书写体系。借鉴于此，我主张将“古国”英译为“proto-state”。
“邦国”定义与英文翻译
■浙江省博物馆藏良渚文化玉琮 图片来源：CFP
王震中提出，中国最早的早期国家是“都邑邦国”，每一个都邑再结合周边的聚落群可构成一个简单的邦国或邦国核心区，实力较大的邦国在核心区外还围绕着一些次级中心及其聚落群。他还提出了中国早期国家“邦国—王国—帝国”三段论。
笔者基本认同王震中关于邦国的定义。但是，鉴于“都邑邦国”很容易使人误以为“城邦”（city state），因此笔者主张称为“邦国”，而不称为“都邑邦国”，以免发生歧义。
从考古实证的角度，可同样认为邦国是中国史前最早的国家，在社会政治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地缘政治，有阶级对立存在。邦国的实例有良渚文化、屈家岭—石家河文化、陶寺文化、石峁邦国等。笔者进一步认为，邦国有大小，但不论大小，其实际政治统治和行政控制范围基本限制在本考古学文化分布区内。换言之，其实际疆土与考古学文化分布范围大致等同。邦国不论大小，都有国都，都存在中央与地方的行政关系，甚至有国家行政网络上的驿站聚落。邦国时代，大约是考古学上的龙山时代，文献中称为“万邦林立”的时代，当时中国境内没有形成统一的中央王朝或王国中心。
需要说明的是，中国学术界还没有就“邦国”概念达成共识。部分学者将我们所谓的“邦国”归入“古国”；部分学者则将“邦国”称为“王国”。（李伯谦：《中国古代文明进程的三个阶段》，《文明探源与三代考古论集》，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根据上述我们对“古国”的明确定义，将“邦国”归入“古国”显然欠妥，因为古国不是国家社会，邦国是国家社会。而我们所谓的“王国”是指王朝国家，以二里头文化夏王朝晚期为代表，良渚文化、屈家岭—石家河文化、陶寺文化、石峁邦国这些邦国，显然达不到二里头文化国家那样的高度，因此将“邦国”归入王国也不合适。所以，我们主张使用“邦国”概念。
“邦国”一词也源出于中国传统文献，没有现成的英文词汇与之对应。邦国无疑属于最早的早期国家，它与王国存在着质的差别，所以直译为kingdom是不合适的。从邦国最早的国家性质出发，笔者主张将邦国意译为initial state。
“王国”定义与英文翻译
■河南博物院藏二里头陶盉 图片来源：CFP
最后，王国便比较容易界定了。王国是王朝国家的简称，也有学者称之为“广幅国家”。（布鲁斯·G. 崔格尔：《理解早期文明：比较研究》，徐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中国最早的王朝国家是二里头文化，它不仅有都城，而且最重要的特征是“广域”，也就是政治统治、政治疆土、行政控制实际超越了本考古学文化的分布范围，深入到其他“非我族类”的考古学文化分布区里。比如，二里头文化向南控制区实际达到了长江中游荆州荆南寺、黄陂盘龙城一线；西北可抵今山西太原狄村和东太堡村一带。当时南阳地区二里头文化下王岗类型以南的江汉平原、随枣走廊，均属于土著“荆蛮”的文化区，太原属于戎狄系文化分布区，但是都被二里头文化纳入了实际政治统治版图内。所以，二里头文化确实是“广域王权国家”，是真正的王朝国家，同良渚、石家河、陶寺、石峁相比，有了本质的进步。而王国在英文中有对应的名词kingdom。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中国早期国家起源、形成与发展，经历了四个完整的阶段：古国—邦国—王国—帝国。古国是前国家阶段的不平等社会，是社会复杂化开始、国家起源阶段，可以比喻为国家社会的“胎儿”阶段。邦国是最早的国家，是真正的早期国家，可以比喻为国家社会的“幼儿”阶段。王国即王朝国家，可以比喻为国家社会的“少年”阶段。帝国指秦汉帝国以降至清代，可比喻为国家社会的“青壮年”阶段。
中国早期国家起源、形成与发展四阶段，应当代表着全人类国家社会起源、形成与发展的完整阶段，标志着世界范围内国家起源、形成与发展阶段的一般规律。换句话说，“古国—邦国—王国—帝国”早期国家起源、形成与发展的中国考古学话语体系，理应也是世界早期国家起源、形成与发展的考古学话语体系。世界其他地区早期国家起源、形成与发展，完全经历或部分经历过“古国—邦国—王国—帝国”四个阶段。西方学者研究的“酋邦”社会，许多很可能就是考古当中的“古国”；城邦当中很多其实就是考古当中的“邦国”。这些社会政体，都需要考古发掘与研究进行扎扎实实的甄别与定性。
中西方对于王国和帝国的定义基本一致。王朝国家如上文所界定，无须赘述。帝国则主要是出现的类似“郡县制”或“行省制”国家行政管理体制。西方学术界在某些语境中，对某古文明的王国与帝国称谓方面，有些混乱甚至随意，其实就是没有很严格地把握王国与帝国的区别，从而将比较强大的王国冠之以“帝国”。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