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两书柜印刷品的劳绩,回味着评论者溢美的评价,如“硕果累累”“有文化积累使命感”“有学术胆识”“才情并茂”“文采斐然,自然成章”,等等,再总结自己作为一个天赋不高、文化底蕴不厚的草根学人的素质,我有时不禁有这样的怀疑:我怎么能干出这么些活来?对这个潜意识里有点自鸣得意的问题,我会不客气地作出回答:蚂蚁啃骨头。以毕生之力,啃了好几十年,不啃出点东西来,那才令人感到奇怪呢,何况,记得好像有位大人物曾经说过这样意思的话:书本是死的嘛,搬来搬去有什么了不起?这位先生说得没错。因为我们这些知识劳力在一定意义上就是搬运工,我就不止一次说过,我是中西文化交流桥上的搬运工。我们的作为不外是把外国的搬运到中国来,把过去时代的搬到当今时代。
记得我小的时候,常常蹲着看地上忙忙碌碌的蚂蚁,一看就是大半个小时,我看到的蚂蚁都是急急忙忙,跑个不停,到处找吃的,从来没有见过一只在慢悠悠地闲庭信步,而它找到块头比较大的一点食物时,那股拼死拼活奋力搬运的劲头实在使人印象深刻,即使是块头超过自己体积的食物,不多一会儿也被挪到好远的地方……难怪在人类的语言中有“蚂蚁啃骨头”之喻。蚂蚁虽小,虽微不足道,却能把骨头啃下来,靠的就是它的执着与勤奋。
终于我发现了,如果要总结我有所作为的原因,首先就应该把原因归结为我的勤奋,蚂蚁式的勤奋,我这样一个“矮个子”有所作为,正是“天道酬勤”的结果。
但时至今日,过了耄耋之年,我倒觉得“勤奋”二字恰巧是对自己治学经历最基本、最具体、最确切的概括与总结。
……
我的中学时代在我一生中开了个好头,它给我带来了毕生的立身之本:勤奋努力,有了这个“本”,才谈得上有其他的“派生”、其他的结果。
我上了北大,有了明确的专业方向,更是十分自觉地勤奋用功,不仅要求自己把课内的专业学好,而且还在课外给自己加码,重重地加码。如学了外文,就早早地在课外找了一本文学名著来进行翻译,我最早的一个译本《磨坊文札》就是这么来的;历史课老师只要求交写一般的读书报告,自己偏偏扩大规模成为一篇“准论文”;修了王瑶先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课程,我就要求自己在一个学年之内把《鲁迅全集》当作课外读物全部读完,而且还逐篇作了主题摘要;闻家驷教授指导我写学年论文,论的是雨果的一部浪漫剧,我却又把浪漫派的文艺理论建树也扩充了进来,洋洋洒洒一写就近三万字……那时在北大,“向科学进军”的号角吹得很响,课程既多又重,除了在自己平平资质所允许的范围内提高效率外,主要就是靠挤时间、开夜车去完成了。
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之所以获得“勤奋”的评价,不过是多年来凭惯性这样做下来了而已。几十年来,我基本上过的是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的书斋生活,每天夜里12点钟以前就寝也是极少的。所谓“勤奋”,说到底,基本上就是一个“挤时间”的问题,尽可能地在学业上多投入一些时间,已经耽误了那么多年,如果再不“只争朝夕”,自己所剩下的时间就更有限了。我远没有先贤“头悬梁、锥刺股”那种苦读精神,只不过是不放松、不怠惰,按平常的“勤奋”的程度往前走而已。
学海无涯,任何一门学问都是如此。我所从事的学科是法国思想文化,在整个西学中它占有非常重要的比重与地位,在这里,有人类最为美好的社会理想——自由、平等、博爱,有深沉的人道主义思想体系,有充满独特个性的艺术创造。对我来说,这种文化高度真如喜马拉雅山,其浩瀚真如大洋大海,而且充满了无穷的魅力与奇妙的引力,足以把一个人的全部生命与精力都吸收进去,足以使人在其中忘乎所以、流连忘返。面对着这样一个如高山、如大海的学科专业,我以自己的中等资质实不敢稍有懈怠,实不能不献出自己全部的精力与时间,不过,我同时也是怀着热情与愉悦去献出自己的精力与时间的,在这过程中,如果有所收获、有所拓展,进而得到了社会承认与赞赏的话,那其乐就更大矣!
从事精神生产的人,都乐于把自己视为体力劳动者,与工人、工匠无异,并无意于强调自己高人一等,巴尔扎克就曾把自己称为“苦役”,罗丹的《思想者》也不是一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文质彬彬的上等人,而是一个全身赤裸裸的“苦力”。他全身肌肉紧绷,拳头紧攥,显然在支付巨大的体能,如果说他与一般的体力劳动者有什么天然区别的话,那便是他从事的不是简单、重复、机械的劳动,而是要完成具有较大创造性的劳动,他必须关注自己产品的创造性、独特性、突破性。我很高兴自己的一生是不断劳作的一生,而不是“四体不勤”“不劳而食”的一生。作为一个劳作者,我自然也有所有“劳动者”的习性,除了要求自己有不断操作的勤劳外,也要求自己的“所出”尽可能带有创造含量、独特含量、知性含量,因为我知道,我们从事精神生产的人,是面对着有头脑、有理性的人群,如果你对他们有起码的尊重,而不把他们视为任你哄骗、任你忽悠的小孩的话,你就必须殚精竭虑,绞尽脑汁,拿出来真货色,我不敢说,我这么做就一定能做好,但我的确是要求自己这么做的。
“我思故我在”“我劳作故我在”,这种存在方式、存在状态,带给了我两书柜的劳绩,也带给我简朴的生活习性、朴素的人生,甚至我的“生活享乐”与生活情趣也是再简单不过的。这么些年以来,我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不过是劳作(包括阅读与爬格子)、散步、听音乐、看电视、体育活动而已,虽然生活如此平淡,甚至在旁观者看来甚为清贫、寒碜、索然寡味,但我依然能从其中体验出不少乐趣:为文作书,从无到有,言之有物,亦有亮点,这其中就有劳作的乐趣、创造的乐趣。文章发了,书出了,拿了稿费,虽然为数不多,但其乐多矣,带小孙女去餐馆用稿费“搓一顿”,此一乐也;带着稿费去逛书店,随意购些喜欢的书,此二乐也;收到扣税单,自己作为纳税人对社会又作了一次“奉献”,此三乐也;如果文与书在社会上得到佳评,有好反应,则又是一乐也……小乐趣之所以多多,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一切都是劳作的结果,是劳作者的自豪与乐趣。
(本文摘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大家雅事”丛书之一《柳鸣九——法兰西文学的摆渡人》,有删减)
友情链接: 中国社会科学院官方网站 | 中国社会科学网
网站备案号: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0146号 工信部:京ICP备11013869号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版权所有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使用
总编辑邮箱:zzszbj@126.com 本网联系方式:010-85886809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光华路15号院1号楼11-12层 邮编:100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