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词语的群落式生发路径
2023年04月18日 15:1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4月18日第2633期 作者:马玉红

  近年来,新词语不断涌现,对游离于网络以及年轻群体之外的人造成了一种信息上的屏蔽,大有成为一种新的社会方言的架势。通过对认知度较高的一些常见新词语进行分析可以发现,新生行业、新的社会现象、社会结构变化等都是新词语涌现的催化剂。

  新生行业催生新词语。传统商业模式的转型以及互联网、人工智能的发展,催生了一批新生行业,这给从业者提供了商业机会或谋生手段。语言和经济社会发展的历史成长相平行,一批指称新生行业及其从业人员的名称随之出现,如“库管、快递、家政、保洁、司仪、主播、外卖、骑手、跑腿、售后、公关、研发、物流、地勤、代驾、陪练、帮办、手模、嘴替”等。这类新词语从构词模式上分为派生和簇生两类。

  派生式新词语是动名兼类的复合词。这类词语在稳定下来之前经历了“派生—去派生化”的过程,最后固化为具有指称性的动名兼类词。新生行业在初为人识时,一般以“-员”“-人员”粗略分类:当从业行为凸显个体性时,就会加“-员”后缀,如教练(员)、陪练(员)、库管(员)、快递(员)、跑腿(员)、销售(员)、家政(员)、保洁(员)、外卖(员)等;而当从业行为凸显团队性时,就会加“-人员”,如售后(人员)、公关(人员)、研发(人员)、物流(人员)、地勤(人员)等。

  随着新生行业的规范、稳定和连续,从业人员的指称也逐渐趋于简练和稳定,将“-员”“-人员”等表人后缀删减,直接以行为转指行为主体,缩减为双音复合词。这些复合词在编码时充分考虑了服务业的特点,将情景要素纳入构词中,观照到空间方位(库、家、外、后、公、地)、动作行为(管、递、司、播、卖、骑、跑、研、发、流、勤)、性状(快、洁)、凭借(手、腿)等要素,将其作为构词语素在语符层面外显。而作为主要情景要素的服务对象,因其广泛性和不确定性,被默认为隐含语素,而往往并不作为构词语素出现。“去派生化”则进一步隐含语素,连服务者“-员”“-人员”也在构词层面隐去,最终完成类转。这种“动—名”类转,是对先秦时期类转模式的成功复制,得益于汉语兼类词的发达。只不过,早期的类转主要以单音节词的转指为主,现在又被平行移接到现代汉语双音节词中。双音节词的类转并非新词语首创,之前的会计、出纳、销售、采购、司令、管家等便是类转的典型案例。

  簇生式新词语由词模生成。比如,在“-模”中,“模”为常量,进入该词模的变量有手、腿、眼、鼻等名语素,义为以展示人体特定部位饰品、商品为职业的人,“手模”“腿模”就是展示“手”和“腿”部相关的饰品等商品的模特。类似的词模还有“代-”“-手”“陪-”“-替”“团-”等。随着行业链条的发展,生发的新词语有“代驾、代笔、代发、代办”“写手、推手、买手、骑手”“陪练、陪读、陪侍、陪唱”“手替、脚替、嘴替、饭替、声替”“团购、团售、团长、团菜”等。

  簇生是一种高效的产词方式,它从某个角度介入,从单个的复合词中抽取一个核心语素,并将其范畴化,进而以核心语素为中心,用类推的方式使该范畴得以迅速充实、严密,从而批量产出新词语。簇生式新词语越多,说明词模越能产,对应的行业分工也越精细。簇生式新词语的产出模式跟派生式很相似,但二者又有所不同。从能产性上看,派生式新词语展现的往往是商业模式下的互补范畴,该范畴新词语的产出相对困难、零散;而簇生式新词语展现的往往是同一商业模式下的平行范畴,可以批量产出新词语。随着新的商业模式及从业人员的继续出现,从派生到簇生的这类词语还会增加。

  新的社会现象催生新词语。社会现象往往会因独特而显著。表征现象的新词语,通常在初期是散点式的,而一旦有了持续的热度成为话题就具有了产能,以核心语素为基点形成词模,从而簇生新词语。近年来,基于社会现象的新词语有“内卷、佛系、躺平、宅、瓜众、戏”等。基于这些现象,出现了相应词模“卷-”“躺-”“宅-”“-瓜”“-戏”等,簇生的新词语有“卷王、卷赢”“躺平、躺赢”“宅男、宅女”“吃瓜、惊天大瓜”“入戏、出戏、加戏、减戏”等。基于生活压力,社会上出现了爱“拼”一族,“拼-”词模反映了一种节约型消费模式,簇生的新词有“拼单、拼车、拼餐”等。新技术改变了信息的获得渠道,产生了“刷-”词模,簇生了一批新词,如“刷屏、刷机、刷视频”等。随着虚拟社交成为常态,“秒-”“社-”“塑料-”等词模产生。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变成“秒赞、秒回、秒答”,“点头之交”变成了“点赞之交”;人从真实社交中的抽离使人际关系发生变化,“社牛、社恐、社死”“塑料友谊、塑料姐妹”等簇生的新词语则是这种变化在语符层面的投射。人们的追求变得理性而克制,出现了“半-”“小-”“微-”“代-”“轻-”这类感知半径更小的词模,簇生了很多新词语,如“半糖、半甜”“小欢喜、小确幸”“微醺、微苦、微甜”“代糖、代餐”“轻食、轻拍、轻甜”等。如果说语言是某种社会图景的话,那么词汇则是图景的窗口——图景颗粒度越细腻,词汇层面的结构切分也越精细。

  社会结构变化催生新词语。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思想观念、认识水平、社会结构都在随之变化,催生出很多新词语。权威性和神圣性被不断解构,是这类新词语的特点。前网络时代的词模“-领”“-族”等已渐失活性,后起的词模“-人”“-狗”等则颇具能产性,簇生的新词语有“工具人、道具人、打工人、仿生人、系统人、独立人”“加班狗、单身狗”等。而在“人”失去严肃性后,一些虚构的超人类也被陆续代入,“神”“仙”的入场,则使其稀有性和神圣性受到破坏,从而意义不再崇高、神圣,且簇生的新词语越多,崇高性、神圣性被解构得越快,甚至在有些新词语里已带些许的贬义和暗讽。分层标记人群的新词语的大量出现,尤其耐人寻味,貌似是一种建构,实则是在边建构边解构,精细化认知的同时模糊了界限。芸芸众生,刻画不尽。此外,社会结构变化也使一些人的相貌性格受到关注,出现了“丑萌、丑帅、凶甜、凶萌、丑甜”这类褒贬混搭的新词语,可称得上是一种构词模式上的突破和创新。基于人们关于冲突美、反预期、陌生感的心理,这些新词语取得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新词语的出现是汉语语素生命力强劲的表现,展示了核心语素的义域不断拓展的过程。比如,“-草”词模簇生的“种草、长草、拔草”,将欲望形象地比作疯长的野草,扩展了“草”的义域。散点式复合词是形成词模进而簇生大批复合词的基础,基于词模的群落式生发是新词语井喷式增长的主要手段。新行业的出现和发展、新的社会现象以及社会结构的变化,在语言层面产出了更多的词模。群落式生发会源源不断地产出新词语。

  从上古单音词的变音造词、孳乳造词到中古及以后的复合造词、派生造词,“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汉语词汇经历了音节、结构、声调上的变化,使得双音节成为汉语复合词的首选。语素复合是中古以后汉语主要的构词手段,派生最初也是语素复合的产物,更是双音词批量生产的一种能产模式。联合结构和偏正结构最早成为双音词的主要呈现方式,表述式、支配式、补充式结构陆续出现,双音节的形式进一步得到发展和巩固。而双音节也是新词语在音节形式上的选择。“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别则有别,至于无别然后止”。语言是人类社会秩序的重要基础,汉语词汇一直在表达的精度和广度方面寻找一种平衡。语言的发展变化,是人类修正表达精度、开拓思想边界、探索表达信度的重要维度。

  (本文系甘肃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一般项目“语言接触视域下河州方言词汇的变异现象”(20YB03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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